拯救乳房

第34章


  大家说:“汗毛炸起。”
  程远青说:“条子的主人就在我们之间。我想,你之所以写了这个条子,是心里的苦痛和愤怒实在压抑不住了。既然你已经等了很长时间,能否再耐心地等待一会儿,让我们把大家刚才的条子做一个总结?好了,你不必说同意,只要你不反对,我们就向下进行。然后,我们再回到你的纸条上来。”
  人们面面相觑,没人反对。
  程远青说:“我听了大家的条子,第一个感觉想死在家里的人比较多。”
  大家说:“正是。”有人小声补充说,我条子上没写,但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家里地方小,怕不吉利,添麻烦。
  程远青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写,别顾忌太多。”
  大家说,嗨!要是条件允许,谁不愿死在家里啊!
  程远青说:“第二个感觉是特别在意有亲人陪伴,死在熟悉的环境和亲人身边,福气啊。”
  大家就说,岂止是福,是奢侈!
  程远青说:“第三点感受是,大家对于现代医学对于死亡的大幅度的干涉,抱消极态度。当生命不能挽回,就顺其自然了。”
  大家说,太对了。真该请医院的大夫和卫生部的头头听听我们的话,一省钱,二顺民心。以为人临终总是千方百计求活,大谬不然。死亡不可避免之时,过程搞的人道一些,就是医学的大成就。
  程远青说:“这第四点感受是,大家还有一些未完成的事。思念呀,复仇啊,如果假以时日,愿意把它完成。”
  有人频频点头。
  程远青说:“如何死的事,要有提前量。干的动的时候赶紧准备,要不然,真到了那会儿,没人能知道我们真正的心愿。”
  大家说,对啊,要让全社会的人都多知道一些癌症病人的真实想法,是功德无量的事。就算我们自个儿不一定能享受成果,为以后的癌症病人造点福,也是好的。
  程远青说:“不知大家注意到了一点没有?无论写的伤感也好,凄凉也好,没有一个人写到钱。”
  大家就笑了,说,钱在生死面前算什么呢?有钱的,在这之前,早立下了遗嘱,该分就分了。没钱的,想挣也来不及了,也没脸谈钱了。那么小的一张纸,谁能想到钱?您要是发一张大字报那样大的纸,或许在犄角旮旯里,能写到钱。
  程远青说:“第三道题。那就是我们死后,你希望家人,你所爱的人,如何生活?”
  周云若抢先说:“我在手心里写下意见,在小组内走上一遭。你要是同意,就举手。要是不同意,再提出自己的看法。好不好?”
  大家都说好。褚强就从文具中拿出一笔递给周云若,说:“这能在玻璃和金属上写下字迹。你手心得洗干净,有油腻可不行。”
  周云若接过笔说:“我的手心也不是红烧肘子,哪有那么多的油水!”说归说,周云若还是到洗手间,把手洗净,用笔描画了一番,握着空心小拳头,绕场一周。
  成慕梅细细看了周云若手心,迟疑着,好像不是很赞同。但她思忖了片刻,还是把右手举了起来。
  每当一个人看过之后,周云若就把手心重新攥起,又怕字迹模糊掉,就松松地蜷着手指,好像手心握着一个蚂蚱。这个手势引得大家充满了好奇,不知在五根美丽手指护卫下,是怎样精彩的答案。每个人看过之后,就会把自己的手臂抬起。这个动作,对于一般人来说,是很普通的,但对于乳腺癌病人来说,却要付出艰辛。根治术切除了肌肉和皮肤,臂膀像是被无数绳索捆绑,要高举过头,是很吃力的。
  周云若最后走到程远青面前。周云若的手心写着两个大大的字,由于保护的很好一点也没有洇散,新鲜的如同两尾活蹦乱跳的小鱼。
  那两个字是——“快乐”。
  快乐就是解脱和救赎,是冰释和消融。
  程远青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岳评。
  多么好的气氛啊!程远青真想在此刻的氛围中结束今天的小组,但是,不行啊!关于秃鹰和化成厉鬼的纸条,都是已经开始行走的定时炸弹。
  要拆除它们的引信。仗一个个打。
  程远青说:“那个厉鬼纸条是谁写的?要是经过了这样一段时间,你不愿谈了,也完全可以。有话要说,请抓紧时间。好,我开始问了。这个纸条是谁写的?”
58.电话谜团
  静谧。没有人回答。大家有些奇怪,这并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你既然在10分钟以前写了这张纸条,而且已经被人念了出来,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程远青倒很平静。在她心理医生的生涯中,最大的一个收获就是知道人是那么精密复杂,所有不可思议的事件,都可发生。你可以讶异逻辑的怪异,却不能否认它所呈现的事实。
  没有人答话。为了气氛的松动,程远青说:“我像是拍卖会的拍卖师,可惜手里没有锤子。现在,我问最后一遍——谁写的那张条子?”
  在人们几乎绝望的时候,花岚说:“我。”
  大家着实吃了一惊。那张纸条是花岚念的,她念得很平静。混合之后,她写的条子又分到了她手上。刚才都在猜测,没有人猜到花岚头上。这种咬牙切齿的狠话,难以想象出自她口。
  程远青说:“定有大冤苦大仇恨人,才能在最后的时光,还这样耿耿于怀。原谅我用了耿耿于怀这个词。我们愿意分担你的悲愤。”
  花岚抬起头,大家一看她的脸,几乎认不出她来。文静的面孔被怨恨扭得狰狞,眼光聚成一串火星,如果那个令她愤怒的人在面前,会被她撕碎。
  花岚讲她的经历,反复提到绿色的香纸。花岚把对她丈夫的怀疑和推论,演绎的活灵活现,如同一个充满悬念的故事。花岚闭上了嘴,大家不知所终。
  程远青说:“你最需要大家帮你的是什么?”
  花岚很茫然,说:“我不知道。您刚才说让我们想象临终遗言,我一怒之下写下了那些话。我不想临到死都是一个糊涂虫。许久以来,就像有一只脏手,掐住了我的喉咙,现在,它让出一条缝,我喘气通畅多了……”说到这里,花岚绷紧的小脸,有了一些似笑非笑的纹路,荡漾着,比刚才中看多了。
  程远青绝不被表面的松弛所疑惑。她说:“花岚,你觉得好些了,我很高兴。可是,你下一步的行动呢?”
  “行动?我没有什么行动。下一步,我会回家,到超市买点果味酸奶什么的。”花岚说。
  程远青说:“如果那张绿色的纸条又出现的话,你怎样办?”
  花岚一听到绿纸条,怒火就腾起来,她咬着牙说:“我会撕了。”
  程远青说:“如果纸条不断出现呢?”
  花岚冷不防哭起来:“我现在特别怕小组结束。小组散了,我再到哪里找这么多知心朋友!”
  大家看到花岚对小组这么痴情,纷纷说,花岚,别害怕。即使有一天小组结束了,我们仍旧是你的好朋友!花岚破涕为笑。
  程远青朝大家摆摆手。组员们噤了声。程远青说:“谈完了你的苦难,你再做些什么?”
  花岚说:“回家。酸奶……”
  程远青和颜悦色道:“恐怕还得加上翻看你丈夫的衣兜……”
  花岚不情愿,还是承认了:“是。翻兜。”
  程远青正色道:“花岚,我不知你发现了没有,你进入了一个怪圈。当你忍受不了的时候,你就宣泄。但你宣泄完了以后,你就忍耐。这是一个黑暗的循环。你不能把我们大家的倾听当成一个高压锅的减压阀,你呼呼吐出怨气,然后,压力舒缓了,你又有空间接收新的怨气。直到下一次忍无可忍之时,再来一次减压。花岚,那不但是对大家的利用,更主要的是你的苦难的延误,是对恶势力的妥协。仇恨不会终结,只会越压越深,直至引发全面的崩塌。”
  花岚双手抱住头,大叫道:“是的,我就是要崩溃了!我的心一会儿松一会儿紧,好像弹性绷带。好的时候,我以为那不过是心魔。坏的时候,我会有一阵阵的冲动,去跳楼卧轨割腕摸电门……绿纸条像蟒蛇,越缠越紧……”花岚说到恐怖处,双臂环头,如同受刑。
  程远青不去安抚花岚,说:“我知道你所遭受的痛楚,用语言来形容是非常无力的。我想知道,你为解脱自己的苦境,采取过什么步骤?”
  花岚无力地说:“诉苦……”
  程远青说:“然后呢?”
  花岚摸干眼泪,肿着眼睛说:“我要找一家私人侦探。我已经把有关的程序都搞清楚了。包括费用,一大笔钱,我准备出。我要他们派出最干练的私家侦探,追踪我的丈夫,然后,找到留下绿色纸条的女人,最好能抓拍到他们苟合的镜头,起码也要录下音,这样我就人赃俱获……”花岚说着说着,悲戚一扫而空,换上眉飞色舞的表情。看来这个周密的计划,在她脑海中的构思,孵化很久了。
  程远青很认真地倾听并思索着,说:“然后呢?”
  花岚揪着自己的衣角说:“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也许,我会大吵一架,把录音带和相片甩到裴华山面前……”她困难地想象着,如同一条受伤的蠕虫在泥泞中爬行。
  程远青毫无体恤,说:“然后呢?这可不能算完,好戏才刚刚开始啊。”
  花岚说:“程老师,我不是不想回答你的问题,是我真的不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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