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乳房

第33章


他还说,让我找对象的时候,一定要找个怕老婆的,自己才能当家作主说了算。不然结了婚以后,再往老家寄钱就不顺当,三哥的命就难保了……我木木地听着,心一截一截地变成石头。我知道,三哥爱的是那个能寄钱给他治病的小妹,三哥从来没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女人。三哥自始至终,从来没问一句我的身体,三哥以为我是铁打的……”
  鹿路说到这里,话筒里出现了长久的缄默。程远青一言不发地等待着,知道鹿路此刻只需要陪伴,不需要安慰。最悲恸的时刻是要一个人孤独地享用。任何分餐都会让痛苦卷土重来。
  时间过去了很久。鹿路说:“谢谢你,程老师。谢谢你一直在听我。夜已经很深了,我的心比这夜晚更黑。”
  程远青说:“黑夜过去就是黎明。”
  鹿路说:“像我这样的人,还有黎明吗?程老师,我恨你。你把我心中最后的美好幻象打破了。”
  程远青说:“凡是能打破的,就不是美好。真正的美好,是打不破的。”
  鹿路说:“我最美好的东西是什么呢?四周一片黑暗。我什么都看不到。”
  程远青说:“你最美好的东西就在你身边。”
56.想象死亡
  “我身边?”鹿路失声叫道。“不!我身边全是虚空,什么也没有。”
  程远青说:“你身边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千疮百孔肮脏不堪残缺不全……这个身子有什么好?”鹿路大惑。
  程远青说:“你帮助养母一家,你自己身患重病还顾念他人,你对爱情的向往和付出,你的直率和坦诚,你的挣扎和渴望,这些,不都是最最宝贵的东西吗?鹿路,我想对你说,你要学会爱自己,爱惜自己的身体,爱惜自己的灵魂。这才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鹿路在电线的那一侧听着,听着,突然爆发出了凄厉的哭声,吓得程远青全身的皮肤立时增厚,原来是起了一身厚厚的鸡皮疙瘩。鹿路的哭声一会儿一会儿小,断断续续迁延许久,程远青一直在耐心地听着。胳膊拿的酸痛了,就把听筒放在桌上,然后把自己的腮帮子也贴在桌上,听着那哭声。她也尝试着把电话的免提功能打开,这样虽说是听起来不用费劲了,但震耳欲聋的哭声响彻屋宇,让人毛骨悚然。程远青只得赶紧把免提关了,还是用传统的耳机听哭声。虽然鹿路一次也没有和程老师有交流,但程远青坚信鹿路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听。程远青无论多么劳累,倾听鹿路的哭声没有丝毫倦怠。
  终于,暴风雨过去了。鹿路的哭泣淅沥起来。“程……老……师……”她抽噎着说。
  “鹿路,我在。”程远青说。
  “谢谢您,我好多了。我知道我要为自己活着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知道,我要爱我自己。程老师,我永远会记得今天。”鹿路大哭之后,声音黯哑,但却有一种神圣的坚定。
  “鹿路,如果我在你的身边,会紧紧抱住你!”程远青一直等着鹿路挂了电话,才把听筒放下。
  程远青说:“我们病了,亲人在怎样一种煎熬当中,也许我们不明白。这种改变,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和亲人。甚至,在癌症病人故去之后,他的亲人依旧被无尽的折磨包绕。岳校长刚才谈的比较多,我大致总结了三个问题。
  一是如果你得了癌症,你愿意知道真相吗?
  第二个问题是:你希望怎样度过最后的时光?其实,这个问题,谁都会遇到。即使不得癌症,人生也有大限。
  最后一个问题是:当我们远去之后,你希望亲人怎样生活?”
  程远青说:“咱们做一个游戏。”
  这么惨痛严峻的题目,如何同游戏联系起来?
  程远青说:“游戏很简单,每人就第一个问题,想好自己的答案。
  “从我开始吧。”周云若说。又问:“我不想小声说,我想大声说。可以吗?”
  程远青说:“可以。”
  周云若说:“我不喜欢糊里糊涂地死,我要知道真相。我现在已经能对陌生人讲我是一个乳腺癌患者,可是我还对父母保密。我马上回家,告诉他们。不然,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会洒下像您一样多的泪水。”
  褚强说:“我没得过癌症,希望以后也千万别得。如果万一得了,请在第一时间告诉我。如果谁知道了还不告诉我,我跟他没完。”
  大家就笑了。说你到了那会儿,就是想跟人家没完,只怕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第四个安疆。老人坐在椅子上,站不起身来,大家听到老人微弱但清晰的声音:“瞒一个人容易吗?不容易。快死的人聪明。骗不了,趁早说了好。”
  轮到鹿路了。今天的鹿路化着浓妆,不知道的人以为那是浮华,其实是为了遮挡满面伤痕。遮掩青紫的瘀斑。浓妆之下神情肃穆,有一种祭祀般的宁静。她沙哑的声音说:“告诉我真相。”
  到了花岚。花岚长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别告诉我了。太可怕了。”花岚又说:“我又改变主意了。还是说吧。说了,大哭一通,总能过去。”
  成慕梅坐着,斩钉截铁地说:“务必把真相告我。”
  程远青说:“这第二个问题,我想用……”
  大家接下茬说:“一个游戏!”
  程远青很高兴,回想当初,小组刚成立时,情绪压抑紧张,对死亡讳莫如深,如今,已能谈笑风生。
  程远青说:“第二个问题是如何渡过你最后的时光。不要受经济、地域、条件这类环境因素的限制,天马行空撒开欢儿想象。每人一张纸,把愿望写下来。时间5分钟,写好后直接交我。”
  褚强发纸。某些人考虑过千百遍了,刷刷动笔,有的人就很困难,抓耳挠腮。5分钟过后,程远青示意褚强收卷。有几个人还没写完呢,程远青也不宽容,说:“抢卷。”
  程远青把卷子拢在一起,对褚强说:“还要劳驾你,把卷子打乱了再发下去。”
  卷子发下,全场无声,大家都忙着参观他人的临终愿望。程远青道:“把你手上的条子念出来,与大家分享。”
  褚强念:“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安静地躺在白云下,死亡之后被秃鹫啄食,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身体。”
  场内的气氛陡然间阴冷。略带浪漫的死法,不可言传的孤寂。
  程远青琢磨——这是谁?吃不准。她不动声色说:“继续。”
  应春草念道:“我要死在家里。别给我吃。让我安静。”
  这话叫人听起来,几分苦意,又有几分禅意。
  成慕梅念道:“请给我足量的镇痛药物。如果有可能,让我的孩子围绕在我的身边,当然。孙子辈的就算了。他们太小,别吓着他们。我会在还能动笔的时候,留下一封信。永别了,人们!”
  一篇很有特色的条子,虽被成慕梅念的毫无水分,感动依然蔓延。
57.最后的心愿牋  程远青说:“鹿路,我还知道你得了病以后,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你跟死神赛跑,你希望在自己临死之前,能尽可能多的为哥哥挣下一份钱,那样,就是有一天,你死了,你臭了,烂了,全世界的人都骂你,可你还觉得自己活的值。你自己为自己流泪。你觉得你虽然干的是最下贱的事,可你心里有一眼干干净净的泉……”?
  轮到安疆了。她衰弱的几乎透明,但精神尚好。一阵撕扯般的咳嗽由于她准备念纸条而爆发,让大家很难过。“安奶奶,我替您念吧。”周云若说。
  “我行。我高兴。”安疆困难地说完,又休息了一段不短的时间,才缓缓地念道:“妈妈,我就要到你那里去了。我很高兴。爸爸,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你,我就情不自禁地期待着那一刻快些到来。”
  安疆由于底气不足,断断续续,更加重了一种乞求死亡的气息。连程远青都莫名其妙。谁写的呢?
  大家的情绪也随之低落,这简直就是对死亡的邀请书。
  程远青不得不插进说:“大家会听到各式各样的说法,也许并不美妙,却是心灵的自然流露。在这个意义上,我尊重所有的纸条和它们饱含的感情。我们依然可以用明亮来对待它们。毕竟,生命此刻在我们手中。”
  有一个条子让大家忍俊不禁。
  纸条上写着:“我要吃一大碗红烧肉。要把空调开的暖暖的,临死前嘴里要含一块糖。”
  大家就把目光投向褚强,说:“也不怕得蛀牙!实在是太年轻,离死太远。”
  褚强说:“我这已经是挖空心思在想了。程博士说了,贵在真心。”
  后面几个条子大同小异,只有一个条子独到:“把我身上所有的管子都拔下。不要抢救。怎样来就怎样去。”
  大家对别的条子,都不表态,对这个条子,鼓起掌,说:“对!这太重要了。”
  最后轮到花岚念道:“死不足惜。就是化成厉鬼,也要报仇。我会拨打那个电话,日夜不宁。死在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死在家里。”
  气氛为之一变,疑窦丛生:谁?咬牙切齿?有深仇大恨不得昭雪?
  程远青算是把魔鬼放出来了。生死一线之时,矛盾激化。如果你安然,那时就更加安然。如果你混乱,那一刻就翻江倒海。所谓“死不瞑目”,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份冤仇凝结的檄文,不能拖延。程远青微笑着说:“这条子,吓了我一跳。不知大家感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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