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四公子

湖泊的下游，远一点的地方，有树木环绕于四周，而近一点的地方，则布满了光秃秃或大或小的乱石堆。
    虽然是上午，然天际密布的乌云挥之不去，犹如夜幕快要来临，更仿佛又一场大风雪即将来袭。
    之前的冰雪还未完全消融，林中的树木大多光秃，黑色的树杆映衬着凝结的冰雪，萧瑟的冷意几乎要浸透一切。
    但这种时候，却有数条的人影正由远处直扑而来，他们的目标很明显正是那一片树林。
    最前面的正是上官邪风和臭小子，紧随在他们身后的则是上官掳，及痕四、雨青，还有银川。
    就要进入林中时，一条身影却掠出将他们拦下，却是铜一。
    “岛主……”铜一脸色有些纠结，瞟了一眼痕四和雨青后，声音又低了一分，“看起来那老人家的神智并不能以常人来对待，属下怕伤到他，不敢用强，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位姑娘已经……”铜一又看了痕四一眼，不明白为何，就是没有力气开口说出后面的话。
    上官邪风瞟了一眼已经跟上前的痕四，问：“痕四，不如让我先去替你确认一下比较好。”
    痕四并没有言语，削瘦的身形一闪，白色晃过众人的眼眸，他已经往林中去了。
    众人见状，自然不再多话的跟上。
    “岛主，痕四的表情看起来像个鬼一样难看呃。”铜一有点担忧，“他不会发疯吧？”发疯后，突然新仇旧恨一块的和上官邪风算，他倒不怕痕四有多厉害，而是怕上官邪风会手下留情，毕竟这十几年，上官邪风被臭小子改变了太多。
    “如果你们找到的那老头真是仇大山，如果他怀里的姑娘真的已经……嘿嘿，我看痕四还是疯了会比较好。”上官邪风冷声道，他的声音冷，表情也凝重。
    就在他们说话的瞬间，所有人已进入林中，与外面树木的杂乱相比，林子当中倒是有一块较宽敞的地段，而一大块光秃秃的石头上，哈着腰抱着一名女子的老头正是仇大山。
    虽然此时的仇大山一身脏乱，胡子与头发都纠缠到了一块，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衣服也是破破烂烂加上湿透有一半，但这个人，确实是仇大山，倒是被他紧紧抱在怀中的女子，因为她整颗脑袋整张脸都被压进了仇大山胸膛，所以一时间众人并不能看到她的真实面目。
    可是她身上的衣服，虽然破了；她的鞋子，虽然脏了；她削瘦的身形，虽然僵硬了……但分明就是萧逍落入湖水时的模样。
    时间仿佛静止，空气仿佛凝固。
    但所有人的眼中，都充满了不相信。
    这个下游他们寻过好几轮了，之前一直没有什么异样，这回怎么就生出这么大的、令人无法接受的事端？
    仇大山的世界里，此时仿佛只有他和怀中女子的存在，他皱着眉头，一脸苦恼模样：“这么多天了，你怎么还是不理我？我一个人很没有意思，你和我说话儿玩好不好？”一面说着话，他一面将女子又扶起一些，似乎是为了看着女子说话。
    女子巴掌大的脸，是死人才有的雪白与乌黑相照映。她确实是死了，而且看来应该是死了有一段时间，她的脸明显有着被水长久浸泡而浮肿溃烂的痕迹，而左边的脸，似乎被什么东西用力的碰撞过，血肉已干涸，看起来惨不忍睹更令人惊心。
    原有的容颜已经被毁去十之六七，早看不清楚，但依稀之间，确实可以看到萧逍的影像，就算和萧逍不过一面之缘，但萧逍的模样，却深刻的刻入在臭小子的脑海。
    她是萧逍吗？臭小子只觉得自己心脏的心蓦的沉入冰冷的湖底一般，冷得很痛。她看向上官邪风，想要求证，此时她不能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但她相信只要上官邪风摇头，那么仇大山怀中的女子，就一定不是真正的萧逍。
    可是上官邪风眼眸沉下，一声不吭，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她不是……”上官掳第一个出声，可是后面的话，却因力量的丧失而消了音。
    没有其他人附和。
    痕四上前两步，白色衣袍包裹住的身子便随着冷风左右摇摆了两下，他没能再跨出第三步，脸色萧瑟得如同一个厉鬼般，站在他身后的雨青一动不动，脸上只有死灰一片。这些日子以来，痕四不眠不休，不言不语，不吃不喝，没有停止寻找萧逍，身体早已跨掉，眼前一幕，只怕不是此时的痕四可以承受得起，但雨青也没有更多力量去安慰或者照顾到痕四，因为徒然之间爆发的、几乎要撕碎他全身的冷意，让雨青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根真正的木头。
    站在他身旁的上官邪风微微侧过头，他看着痕四，眼神深炯到令人读不出任何的情愫。
    仇大山双手挟在女子的腋下，摇了摇她，苦着脸皱着眉似乎刚要张嘴再说什么，但感觉到不远处有其他人的靠近后，他迅速扭头看向痕四他们，这一看之下，仇大山似乎受到了相当大的惊吓，一把将女子更紧的搂进怀中，他从石头上一蹦而起，不过他虽然看起来反应很快，但动作起来时却有着力不从心，也许是因为他受了伤，一条腿明显的有点跛，但仇大山却拖着自己那条跛腿往与痕四他们相反的方向跑，怀中抱了个人，速度自然快不了，可他却很努力的往前跑，嘴里还不住低喃：“不怕，不怕，不怕……这一回我会保护你，不怕……”
    女子僵硬的腿脚在地上被拖着走，在山中的泥地上划出一道清晰的痕迹，鞋子早磨破了口，女子的脚尖，在泥地上磨擦，少许血肉渗透到泥地上，不多，隐约几滴，却令看到的人禁不住心碎无比。
    这种景象，凄惨中带着浓郁的感伤与绝望般，让上官掳极为动容，他抢上前一步，有些情难自禁的开口喊道：“仇老头，放下她！”不管是不是萧逍，这个女子都已经死去，实在不该在死后还要被如此的折腾，上官掳挥出一掌，竟与“邪风两重天”有些略同，但又不尽然，因为没有气势汹汹的攻击力，仅只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将仇大山与被他抱着的女子分开。
    “呼”的一声，仇大山松手，他张大嘴，傻愣愣的看着女子像片落叶倒飞出去，两条手臂还保持着最初抱人的姿势。
    上官掳接住女子，但只是看了一眼，便迅速将她小心放在了地上，上官掳冲向仇大山，一把扣紧他的双臂，大声问道：“我不信！死也不信！萧逍呢？真正的萧逍呢？！她在哪？！”
    看着自己前面不远处躺在地上已经失去生命、面目被毁大半但仍旧依稀可见类似于萧逍容貌的女子，看着她身上熟悉的衣服与鞋子，痕四摇晃着走上前，他蹲在女子面前，一手将女子抱起，另一手缓慢伸出抚上女子的头发后，便是一动不再动。
    然仇大山惊骇的目光瞪着上官掳半晌，猛的甩动双臂将上官掳的手挣脱开，目光越过上官掳落向他身后的痕四和痕四怀中的女子，忽然带着哭音道：“你别睡了，快起来，快起来，他们欺负我，都欺负我，很痛呃……很痛！这些人好可怕……”
    上官掳失魂落魄之余，手中力道不由变小，松开仇大山，他转回身看去，一步，两步，他慢慢朝痕四靠近，他不能相信，但似乎又应该去相信，被毁去大半的容颜，却依稀可见与萧逍有着相似之处，同样的衣着，同样的鞋子，虽然身形有些浮肿，但浮肿之下仍然如此的削瘦，而且她在仇大山的怀中……如果她不是萧逍，她又该是谁？
    众人围拢过来，均是挂着一脸被冻结的冰霜，他们居高临下的看着痕四和痕四怀中的女子，没有人开口说话，气氛沉闷到如同就要窒息。
    沉默持续了太久……银川心中满是惋惜与悲痛，他黯然道：“痕四公子，事已至此……”他想要出言安慰，却又觉得词穷。
    痕四仍旧一动不动，亦一言不发，只是嘴角的血不停涌出，瞬间便染红了整个胸襟。
    “不应该是这样的……”上官掳一脸灰色，萧逍是他见过的，最不可理喻的一个人，她的潜力无穷，她的命运不该这样悲凄，她给人的应该只有无法预料的惊喜，而不是惊吓。
    雨青站在痕四身后，抬起一掌，想要渡一点内力给到痕四，却被上官邪风阻止。
    “岛主，我二师兄已是几日未眠未休，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再这样的话，他……”他只怕是活不下去了，雨青心中痛楚，这一刻，他多么希望上官掳不曾出现，上官邪风和臭小子也不曾出现，一切似乎正在重来，为什么痕四的命运注定了这般的坎坷？还有萧逍，她原本是如此无辜。
    上官邪风斜视着雨青，淡淡道：“雨青公子又何必浪费自己的内功？”
    上官邪风的话听在雨青耳中，自然等同于落井下石般无情又无聊，雨青瞪了邪风一眼，表情很是不悦，然邪风却仍旧表情不变的斜视着他，又淡淡开口：“本来就是，像痕四公子这样个性的人，若他心死，谁又救得活？”
    雨青闭紧嘴，没有吭声，痕四这个人，在乎的东西几乎没有，但唯独对男女感情放不开，这倒是一直未变，十六年前为了臭小子所遭受的罪孽，他记忆犹新，现在，雨青似乎只能指望痕四对萧逍的感情，要比十六年前他对臭小子的感情淡泊许多才好。不过自从萧逍落水、痕四找她不着之后，痕四就一直没有再开口说过一个字，这倒让雨青看不懂痕四到底怎么想。
    人都是自私的。雨青想到这里，忽然觉得为自己所有的想法对萧逍很是愧疚。
    “岛主老大，难道你也觉得她是萧逍……”臭小子终于忍不住问出声来。
    不知为什么，虽然这个女子身上是萧逍落入湖水时的衣裳和鞋子，身形也极为相似，被毁的容貌也依稀中有着萧逍的影子，但臭小子就是无法相信：她就是萧逍。但也许这只是她自己感情上的无法接受……
    上官邪风温和的眼眸落向臭小子，伸出一手搭上她的肩膀，柔声道：“不是我觉得她是萧姑娘，她就是萧姑娘；但若是痕四觉得她是萧姑娘，那么她就一定是萧姑娘。”
    “呃……”臭小子眨眨眼，似乎听不明白，又似乎瞬间全部明白。
    痕四抱着那女子忽然间站起，骇了众人一跳，却见他转身把女子交到雨青手中，原本冷清的眼眸，如今仿似被冰霜冻结，所有人正讶异痕四的举止，却又看到痕四再次转过身，朝之前仇大山呆着的位置望去，然，痕四目光所到之处，哪还有仇大山的身影？
    意识到痕四是在寻找仇大山，银川不由出声：“咦，仇前辈去哪了？”
    大家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痕四和那死去的女子身上，因为过于震撼，或者过于悲伤，仇大山什么时候走的，又去了哪儿，竟无人得知，也许除了上官邪风。
    邪风深邃的目光落在痕四的后背，倒不是他没心没肺，只是，痕四的事情，还必须痕四自己去解决，其他人插手，只怕好心也会把事情办砸，毕竟这个人是痕四，不是平常人性格的痕四；而萧逍，更不是平常人的萧逍。
    痕四削瘦的身子摇晃得很厉害，可又一直没有倒下，他伸出手将嘴角的血抹净，可很快，血又涌出，他再去擦，这一回，不等血再从嘴角涌出，他蓦然凌空一跃，朝仇大山之前站立过的方向掠去，白色的身影，如白色的光芒射过，瞬间便消失在众人眼中。
    “二师兄！”雨青大喊一声，直觉这样的痕四，非被他自己弄死在半道不可，他想追，可双手托着死去的女子，而这女子极有可能就是萧逍……雨青蓦的瞪向上官邪风。
    上官邪风当然知道雨青瞪他的意图，是想让他去追痕四，然邪风却一动不动，只是看着痕四消失的方向叹息一声。倒是银川身形一掠，已经追出。
    “岛主老大，我是看不懂了……”臭小子瞟了一眼雨青双手托着的女子，低声道。
    “小子看不懂什么？”
    “如果痕四觉得她不是萧逍，干嘛一副天蹋地陷了的模样；可如果痕四觉得她是萧逍，又怎么会把她交给雨青，跑去追仇大山？”臭小子大概已经明白，这女子应该不是萧逍，否则上官邪风眼里不会闪过那一抹期待好戏的神色。
    “对萧姑娘来说，谁是她最在乎的人？”上官邪风反问。
    “除了痕四，当然就是她的师傅仇大山了。”臭小子回答。
    “所以啊，”上官邪风笑了，又伸出一手摸了摸臭小子的后脑勺，“又蠢又疯的痕四，现在开始宝贝起仇大山了，当然要去追……所谓爱屋及乌，他怎么样，也不能再把仇大山给弄丢啊。”
    “呃，有道理……”臭小子点头，邪风说得没错，之前为了她，痕四曾放弃了救仇大山的第一时间，引起了萧逍的不满，若这回因为一个假的萧逍再把仇大山弄丢，以后痕四见了萧逍，怕是再难交待。臭小子又看了雨青双手托着的女子一眼，收回目光后，打量的眼神落在上官邪风脸上，“岛主老大，痕四追仇前辈去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她……其实不是真的萧逍吧？”
    雨青闻言，诧异的看向臭小子和上官邪风，片刻后，目光落下，凝视在自己双臂中的女子。原来，他们也有所怀疑。
    她，真的会是萧逍吗？这个答案，雨青想知道，又莫名害怕知道。
    邪风道：“她身上穿的衣服，确实是萧姑娘落水时的那身衣服，鞋子也是，看容貌的话，虽然容貌被毁了大半，可依稀间，倒也还是有萧姑娘的模样……”见臭小子眨巴着眼，透露出对他的不满，邪风不由一笑，仍然不急不缓地道：“其实一个人容貌毁了，但只要还能喘气，熟悉她气息的人便能够知道她还是不是真的她；可若是不能再喘气，又另当别论，想判断出真伪自然复杂一点。”
    “你说的我都知道，但这可不是我要的答案！”臭小子越发不满意，不过她也知道，邪风越是吊人胃口，证明雨青怀中的女子是萧逍的可能性就越小。
    邪风听了，只是又笑，柔声道：“其实我也好奇啊，这种时候，怎么就不见百里焰冒出来凑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