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四公子

一夜之间，满世界都被盖上了厚厚的积雪。
    只有院落的一角，可见干硬的泥土，地面还留着若干木柴的烧痕。
    萧逍一大早就站在院子屋檐下方，虽然冷得瑟瑟发抖，可还是很坚定的站在屋檐下看着或近或远的积雪，向悦不忍心，于是特意由屋内挪出一个火炉放在萧逍站立的旁边，还取来一件披风将她紧紧包裹住。
    在早餐准备得差不多时，凤齐叫醒了五更天时才睡着的季如秋。
    到院子的井旁简单的洗漱一番后，折身正准备回屋子的季如秋见屋檐下的萧逍浑身微微颤抖着，不由道：“都冷成这样了，为何不进屋？”但萧逍像是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一般，半分反应也没有。
    她当他无物，感受到的不是轻视，而仅仅是他不存在……然季如秋不气馁的朝她逼近一步，声音缓和语气却坚定：“是想要我抱你进去？”
    “如果有需要，我甚至可以是个极其无耻之人。石头，对这样的我，你也很无能为力吧？”季如秋曾经说过的话又在萧逍脑海响起，看起来，季如秋似乎很有兴致这样“无耻”下去，是想以这样的“无耻”构筑起自我保护的一道城墙么？以此防御她所有的无情淡漠。萧逍虽然还是没有出声回应，却扭头看向了他，这时候堂屋内恰好传来仇大山的声音：“石头，有早饭吃啦，快进来！”
    萧逍应了一声，不再看季如秋，而是转身进了屋内。
    季如秋暗中松了口气，她刚才看他的眼神，尤如一潭死水，不得不承认被她这样看着时，他内心顿时涌出的无限莫名恐慌。原以为经过昨天傍晚时候的事情之后，再面对她时，自己可以凭借“无赖”这张面具泰然处之，可显然，并非自己想的那么容易。仿佛是由萧逍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那份冷漠与划出的疏离界线，总是轻易令他望而却步。
    他为什么会胆怯？季如秋问自己，但给不出答案。
    也就一柱香的时间，一大群人已经吃完早餐，他们很快备好了马车和马匹，看起来随时都可以出发了，只有萧逍还坐在堂屋里的八仙桌旁，眼神漫不经心的瞟向院子外面，双手捧着白瓷花大碗慢吞吞的喝着面汤。
    一群黑衣人，包括了仇大山，统统都站在了院外，站在马匹旁，只等着屋内的人出来。院外的三辆马车，除了之前她乘坐的那一辆与来时无异，另外两辆马车后面，此时却有几十匹无人驾驭的马，它们分别被栓在两辆马车之后，不必过细猜想，萧逍也大概明白凤齐的用意。
    看着萧逍慢条斯理的模样，季如秋和凤齐看起来也不太着急的样子，他们安静的坐在八仙桌的另两方，看着萧逍用蜗牛一样的速度喝汤，捞面，再喝汤……
    只是速度再慢，白瓷花碗再大，汤面再多，又一柱香后，碗里还是见了底，萧逍看似心满意足的咂咂嘴后，却又将空碗举向身后站着的向悦：“再添一碗吧。”倒不是她真的还能再吃，不过，她却成了心想看看凤齐和季如秋到底有多么的稍安勿燥。
    果然，向悦刚要伸手时，却被凤齐出声制止：“阿悦，你去厨房找口小点的锅，把所有剩下的面和汤全部盛了带到马车上，让萧姑娘一路上吃个尽兴。”
    “是。”向悦闻言立刻行动，转身便走。
    萧逍看向凤齐，笑得有些过份灿烂。
    不知道为什么，凤齐有一种被她看透的不舒服感，他没忍住，开口给予解释：“因为路上积雪太厚，我怕起程太晚的话，天黑时会赶不到下一个休憩之地……”凤齐猛的顿住，他实在不该开口向她解释什么，她是萧逍，原本很容易看穿别人的想法，他的解释，只会让萧逍更快明白他内心的不安。她是个喜欢抓住他人弱点进行反击的人，所以就算萧逍没有了武功，但只要她脖子上那颗脑袋还在，四肢还能够自由，凤齐就觉得对她不能小视。
    你真正担心的当然是痕四他们追来，季如秋已经受伤，且斗志低迷，跟随左右的这二十几个黑煞门徒，他们的武功再厉害，也不可能抵挡住上官家父子，痕四身边还有雨青和星影，怎么算，如果真的被痕四追到，仅凭凤齐一人的作为，他们的胜算并不多。萧逍心中明白凤齐的担忧，虽然觉得有点好笑，但也懒得理睬凤齐故意画蛇添足般的解释，说着不示弱的话，并不表示自己就赢了，何况她和师傅仇大山现在还是‘我为鱼肉’的身份。因为太明白各自的处境，萧逍更是懒得再浪费唇舌，站起身来，她朝外面走去，走到马车旁边，萧逍看向不远处的仇大山，师傅还是那个师傅，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她想要触及万般艰难，使她在这群人里，更加觉得孤单。萧逍在心中正感叹时，跟随而来的季如秋他们三人已经走近了萧逍，瞟了一眼向悦手中托着的器皿，萧逍忽然看向凤齐，笑道：“向悦，我的师傅，还有支流城的那些死士，凤齐控制起来倒是得心应手，可是即没有用到药物，也不是利用身上穴位，我想了又想，总觉得凤齐除非是个妖孽，要不然，怎么做得到？”这一点，始终是萧逍没有弄明白的地方。
    凤齐没料到她突然之间会说起这个话题，而且这般直率，不由怔忡了一下。
    “凤齐真是妖孽吧？”萧逍又笑着追问一句，看到凤齐回过神后一脸的似笑非笑，她不指望他会回答，开始手脚并用的爬上马车，真是好汉难提当年勇，换成以前，自己闭眼都可以一飞冲天，何况只是一辆平常马车？萧逍多少又有了一点失落。她进入车内才坐好，便见向悦抱着那口锅进来了，很快车帘又晃动一下，被凤齐揭开，他朝向悦伸出手掌，一粒紫色的小药丸正躺在他的掌心。
    他还真是不罢不休，怕相同的药丸重复用在她身上会失去效用，所以每天的药丸都不尽相同，凤齐也算是心思用尽。萧逍看着向悦腾出一手取来药丸，然后又喂向她，萧逍依然很是合作。
    见萧逍吞下药丸，凤齐笑道：“有萧姑娘在，凤齐怎敢自以为是妖孽。”说完这句话，他立即跳下了马车。
    他当然不会自以为自己是妖孽……虽然他恨不能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妖孽。落地后的凤齐思忖着，见仇大山正准备走向第三辆马车，立刻道：“仇前辈，你今天不能坐车了，还是骑马吧。”微顿了一下，又看向身旁的季如秋，再开口，语气又缓和不少，“门主，你有伤在身，又天寒地冻的，还是不要骑马，不如和萧姑娘同乘比较好。”让他们大眼瞪小眼，想到季如秋和萧逍有可能的表情，凤齐忽然发觉总算还有点开心的事情。
    但季如秋不置可否，眼睛看向萧逍的马车，正好看到萧逍一手揭开了窗帘，从小小的窗户里伸出更小的头颅，她望向他们的方向，却只对凤齐眉开眼笑着，明显有了丝讨好：“这辆马车的空间很大，我师傅坐进来也不会占多大地方，还可以热闹些……”
    她倒晓得替她师傅讨些好处，然凤齐没有回应她，只是将目光落向仇大山。
    仇大山却跃上马背坐好，还欢天喜地般冒出一句：“嗯，我喜欢骑马。”
    我喜欢骑马，只怕这几个字师傅是接受了凤齐的命令才由嘴里蹦出来的吧？萧逍虽然心疼仇大山年纪一大把了，在这么严寒的天气里骑马会受不住劳碌之苦，可师傅现在的思维完全被凤齐操纵，她心疼心酸都解决不了什么。凤齐，始终以坚定的态度在警告她，似乎是想让她明白：或者季如秋从内心深处会待她不错因而做出相对让步，但是他凤齐不会，所以凡事都还是谨言慎行的好，否则，她和她的师傅随时都可能会面对风云突变的变故。如果被痕四追上，如果凤齐和季如秋确定将要面对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局，最终，他们会不会选择鱼死网破的可能？如果到了那一步，她能够拿什么保护自己，保护她的师傅？
    与此同时，季如秋也跃上马背坐好，看起来似乎不愿和萧逍同在一辆马车内，凤齐见状，自然也不好再有什么异议，他也飞身上马。萧逍忽然又偏起脑袋将目光追了过去看向他：“看起来，凤齐又准备兵分三路了么？不过，若是我，就此出发之前，一定会在后面两辆马车内放些重物。”空着的马车，和乘坐了两人的马车，车轮辗过雪地的印痕深浅一定是不同的，细致一点的人，还能看出载了人和没载人的马车速度的不同，凤齐想混淆视听，似乎仓促中还是有遗漏之处。
    凤齐多少有点诧异，而且没有隐藏得住，坐稳在马上的他扭头看了萧逍好一会儿，这才回复正常，点点头，对那些纷纷跃上马背坐好的黑衣人发出命令：“就依萧姑娘所言。”听了他的话，立刻有几个黑衣人跳下了马背。
    她难道不期望痕四早一些追上他们吗？凤齐暗忖，萧逍的心思始终不好猜测，尤其这一刻，这种感觉更是明显，他又看向季如秋，发现季如秋也是满眼迷惑不解。
    不多久，那些离开的黑衣人将一些重物安置到了后面空着的马车后，又回来跃上了马背坐好，只留下两个人驾驭马车。
    凤齐见状，抓紧僵绳，用力一挥马鞭，发出了出发的信号。
    车轮立即滚动，萧逍把脖子伸得更长些，她看着后面另两辆马车紧跟随在后，在两辆马车后面，还有几十匹无人驾驭的马紧跟在马车之后奔跑，不久后上了大道，在分叉路口时，三辆马车于是分开，朝三个不同的方向奔去。
    如此一来，追踪而来的痕四若想判断他们真正的去向难度当然增大了些，但不是绝对，只有他们离去的路上才会留下清晰的车轮痕迹，马蹄印只在两侧，而另外两条道上的车轮痕迹却已被后面的马蹄混淆，当然，她不会继续提醒，追来的人如果因为过于小心翼翼，反复猜测凤齐的想法，那么未必能够辨别出他们离开的道路……萧逍紧闭双唇，沉默的看着另外两条路上，越行越远的马车及马匹最终消失在眼底。
    只不过一夜之间，或者又只是一个清晨的时间，凤齐到底从哪里又弄来那么多马匹？也许在更早之前，这些都是凤齐早就做好的计划。萧逍虽然好奇，但也只能这样揣测，只是可惜她实在很疲倦之故，昨天用过晚饭后，回房没多久就熟睡了过去，直到天亮时才自然清醒，所以不知道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二十几骑及马车在飘雪中急行，寒风冷冽，马车上，窗帘一直被掀起，萧逍的脸一直面对着窗外，因为被北风一直扑打的原因，苍白的脸异常干涩，而鼻尖则被冻成紫红色，嘴唇发乌，可纵然如此，她还是将自己那张脸朝向窗外，显然，凤齐是有意选择了一条人烟稀少的荒野小路，远处的山脉萧瑟，近处的田野宽阔无际，除了正极力前行的他们，天地间就只可见鹅毛大雪飞飞扬扬，没有将停的意思，伴随着呼呼呜咽的北风，让冰天雪地中赶路的他们看起来即孤单又刺眼。
    新年刚过，加上天气恶劣，如果没有重要又特殊的原因，应该是呆在家中与家人热热闹闹的团聚，没理由外出奔波，所以如果途经繁华地段，他们的存在必定格外引人注目，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暴露，所以这样的道路是最好的选择。可见凤齐尽量的小心翼翼了。
    车轮辗过雪地，留下深深的痕迹。
    又半柱香过去，两眼可见的，依然是相似的景像，萧逍不小心被风呛到，发出一串咳嗽声，看久了似乎无趣起来，或者又因为不适被风呛到之故，萧逍终于将脑袋缩回车内，把窗帘放下。这让不时看向她的季如秋，终于放下心来。
    一路上，众人的话都不多，或者是因为天气恶劣，又或者是各自都有较重的心事。
    车内的萧逍抱紧了向悦递上前的棉被，暖烘烘的又柔软，莫名的睡意居然又来袭，虽然马车颠簸，但速度并不快，前面厚重的门帘也偶尔被荡起一角，但泄进的强烈冷意也只是一闪而过，这些都阻止不了萧逍渐渐浓郁的睡意，抱紧柔软而温暖的棉被，萧逍迷糊中就这样睡着了。一旁的向悦只是小心看护着她，不敢发出什么响动。
    ……痕……四……公……子……
    “砰”的一声响，似乎有点震耳。
    “咻”的一声，她一飞冲天……不过，到半空时却被突然冒出的树枝勾住了双臂，于是被挂在了树上……萧逍傻眼。
    但，回过神后，萧逍才发现没有广阔的天空，也没有繁多的树枝，她的眼前，有点昏暗，但还是可见厚重的门帘放肆的舞动，再扭过头去，看到的是向悦一脸的严谨，再垂下眼，看到自己虽然还是坐着，手里也还是抱着棉被，但身姿极力倾斜，双臂被向悦两手紧紧抓住，这才没使自己摔倒在马车里。而不可见的外界，传来一片嘈杂之音。
    咂了下嘴，“谢谢。”萧逍笑道，“不过，外面很吵，车也停下了。”
    “是，因为车轮陷进了一个深坑，需要一点时间，却把姑娘吵醒了。”向悦温和回答。
    睡梦里那个迷迷糊糊中听在耳中仍然震耳的“砰”的一声，应该就是马车轮陷落深坑的声音吧？萧逍暗自想着，慢慢坐正身体，再环视一眼车内四周，车子倾斜得应该不算太厉害，只是车内的光线实在很昏暗，让她忽然间觉得很不喜欢，此时车身忽又一震，微微倾斜的马车又被摆正，片刻后，众人的嘈杂之音消失，入耳的是车轮滚动声响起，紧接着，却又是听起来有些怪异的“唰唰”声，而且持续并不间断，又像是扫帚落地之音。
    萧逍扭过身子，一手掀起窗帘，冰冷刺骨的寒风立刻侵入，扑上她的脸，灌进她的脖子，让她瞬间颤栗了一下。
    外面已经看不到雪飘的景象，但天空乌黑阴沉，像是有一场更大的暴风雪要来临。
    此时他们恰好置身在山道间，两旁都是高山，前方或者后方，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路面并不宽敞，正好容得下一辆马车，所以那二十几骑，现在没有跟在马车两侧，而是一半在马车前，一半在马车后。那些怪异的“唰唰”声，原来是马车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被绑上两捆枝叶茂盛的四季青、那些枝叶在雪地上横摆扫地过发出的声音。
    利用这样的方式隐藏掉车轮的痕迹，显然她睡着时，凤齐又有了新的想法，萧逍不由淡淡一笑。
    马车继续奔驰着，约一柱香之后，他们终于离开山间小道，眼前豁然开朗，竟有一马平川的感觉，又一柱香之后，他们进入了树木稀松的一片林子，不久后便可见一座茅草屋孤零零的坐落在林中，到了茅草屋时，马车和二十几骑却同时停下。
    众人下马，向悦则扶了萧逍下车。
    离她和向悦很近的凤齐看了她们一眼，道：“萧姑娘进屋先休息片刻，待午饭后我们再出发。”
    萧逍没有回话，而是慢慢走向仇大山，见他头发和身上外衣都被雪水溶化后打湿，不由轻声问：“师傅，很冷吧？”仇大山却只是看着她傻呵呵的笑，咧开了没有门牙的嘴。不由分说，萧逍伸手拉住仇大山的衣袖，带着他往茅草屋内走去，早就有人上前替她把草屋的木门推开，一股热气竟迎面而来，萧逍看到屋内果然又有一炉煤火，虽然屋内没有其他人，但萧逍已经能够认定：所有一切，凤齐早已经计划好，这一路上，吃饭的地方，住宿的地方，之前突然多出的马匹，等等一切，都是凤齐计划好的事情。
    萧逍拉了向悦和仇大山围到炉火前才坐好，季如秋和凤齐已经跟了进来。
    “凤齐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这一切了？”萧逍问。
    “有些时候了。”凤齐明白她想知道的是什么，不由一笑，回答，“萧姑娘还被百里焰困在支流城时，痕四无能为力，姑娘一心想要脱困，于是让自己师傅诈死，姑娘则借用毒药表现出自己是因为师傅之死所以肝肠寸断，失去生的意志，就在那个时候，在下确定不久后一定会赶来的上官家的人，便开始计划这些。”
    “那么凤齐对痕四和上官家的恩恩怨怨，又了解多少？”萧逍再问。凤齐年龄并不大，十六年前，也不过几岁年龄。
    “虽然那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但那才是真正的江湖大事，而江湖之事鸡毛蒜皮被故意吹嘘扩大的多，真正的大事却极少，所以对疯人堡和邪风岛之间的恩怨，凤齐算是了解全部。后来潜入痕四家中，无意得知痕四坚持初八要带姑娘回疯人堡，使在下的计划更为丰满并可实行。”凤齐并不隐瞒，“所以最后在天水岸边时才敢赌上一局，仇大山和臭小子，痕四会选择优先救谁，一旦仇大山出事，萧姑娘和痕四存有裂缝，一切便能够被我所用。当然，这也需要百里焰的配合。我和门主当初选择留在支流城百里焰的家中，原本也是抱有这种希望才留下的。”
    萧逍淡淡一笑，不语，百里焰曾经为了能够留下她，不惜废她武功，伤她师傅，后来为了让她能够活下去，宁可自己倒下，万念俱灰，也放了她和痕四出城，那样的百里焰，只差没指着自己鼻子对凤齐大喊一句：我可以被你利用。
    萧逍不再开口说话，其他人于是也选择沉默。季如秋和凤齐也没有阻止仇大山坐在屋内烤火暖身，只是看了他们几眼，季如秋和凤齐便又出了门。
    一柱香之后午饭便准备好，虽然只有三菜一汤加白米饭，但分量充足，足够屋内的五人吃饱，至于屋外的那二十几个黑煞门的门徒，却仅以干粮充饥。显然，随着路程的加远，之后他们的条件将更为有限。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们又出发，萧逍看到师傅仇大山身上原本湿透的外衣不知何时被换成一件干爽的，并且所有人身上都加上了一件蓑衣，头上则加戴了一顶斗笠。
    一路上他们的速度更赶，天气虽然阴沉到可怕，但始终没有再下雪或者下雨，路面上的积雪明显变薄，又跑了一段路程之后，某些路段甚至再看不到有冰雪覆盖，但路面泥泞至极，不见得比雪地里好走多少。到了傍晚时分，天空完全暗沉，就好像已是深夜。跑在最前面的两个黑衣人点燃了两支火把，勉强照亮他们前行的道路，而这个时候，天空又一次飘起了飞雪，最初很碎很细，甚至夹杂着雨水和细小的冰雹，不久后又开始飘起鹅毛大雪。
    在恶劣的天气里，他们又前行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赶到了早上出发时，凤齐所说的“下一个休憩之地”：某座半山腰的一处简陋木屋。
    方圆数里内，估计也只有这一间木屋，来时的路上，她也是很早之前才看到远处有一两处农舍，那一两处农舍家里的油灯，虽然发出的灯光微弱，但萧逍见到时，总是觉得有些温暖，忽然间就想起了没有离开山上时，和师傅住的那间茅草屋。曾经她也渴望过离开那连绵不绝的群山，但没想到离开后不久的这一天，自己却又怀念。
    木屋内依然有一炉煤火烧得正旺，只是仍然没有人在其中，也不知道他们到时，那个守护木屋这一切的人又去了哪里。
    一切安稳下来后，仇大山被凤齐叫去做饭，季如秋跟着一同去了，火炉旁便只剩下了萧逍和向悦两人。
    木屋很小，除了一间小小的堂屋，就只有了一间卧室，木屋后面倒是有一间方便用的茅房，但用于烧火煮饭的厨房是没有的，所以只能在屋子外面临时搭建的灶台处烧火做饭。
    凤齐叫了两个黑煞门徒帮着仇大山，自己则和季如秋站在屋檐下看着。
    地处半山腰的位置，吹过的寒风更是阴冷，呼啸声和灶台下木柴燃烧的噼叭声混淆在一块，听在季如秋耳中，冷意中又带了一分暖和。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仇大山，他的最后一个仇人，他不愿承认但事实却是如此，他想要替师傅报仇可手中铁锤再也无力抬起，只因为仇大山有一个叫萧逍的徒弟，只因为那个叫萧逍的女子，他不仅仅只是想让她的人留在自己身边，还有她的心，他同样在意。
    师傅会不会怪他？无情无义，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季如秋以为自己只是在心中想想，却没有想到其实说出了口：“凤齐，你说师傅会不会责备我？”
    “不会。”凤齐微微笑着，柔和的眸光落向季如秋，“如果不是仇大山，门主的师傅不会断臂，如果门主的师傅没有断臂，就不会被门主的母亲相救，自然更不会和门主有师徒情份的开始，门主也不会在惨遭家门变故时成为季家唯一的幸存者，这样算起来，季家应该感谢仇大山吧？我想世上一切事物都有它的因原和巧合，就是门主的师傅，也从来只是要门主记住季家的血海深仇，若非门主问起，也是从来不说自己断臂之事的。”
    季如秋听了，只是默默无语。他知道凤齐想要安慰他，而凤齐的安慰似乎也有一定说服力，但，还是无法让他的心情释怀。萧逍并不喜欢他，这场感情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现在的他甚至都不敢直面萧逍，害怕在她面前更加衬托出他的卑微。之前他从未在萧逍面前以言语表示出自己的情感，但萧逍却可以自信的告诉他：对不起，我不爱你。他的情感都无需表达，即被萧逍封杀在直率又无情的言语中，而萧逍并没有意会错他对她的情愫……这莫名让季如秋更是觉得卑微无比。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屋内的萧逍和向悦走了出来，凤齐和季如秋同时扭头看向她们，只见萧逍看了一眼平地上灶台边正煮饭的仇大山一眼，立刻笑弯了眉眼朝他走去，走了几步，脚下却忽然一滑，季如秋见了本能的掠身上前欲扶住她，才伸手抓住她一条手臂，紧跟在萧逍身边的向悦同时已伸出双手抓住了萧逍另一条手臂，稳住了她的身形。萧逍看也没有看季如秋一眼，只是用力将他的手由自己手臂上甩开，同时又继续朝仇大山走去。
    怔忡在原地的季如秋脸色有丝难堪。
    “萧姑娘如果一直这样咄咄逼人似乎不太好，毕竟一番好意若总只是受到挫折，没准也要变成恶意的，姑娘不会真的认定所有事情会如自己心意可以掌控全部吧？”凤齐扬声说道，内心同情季如秋对萧逍的一再忍让。
    萧逍闻言，停住前行的脚步，她忽然转身，却没有去看凤齐，而是缓缓走回到季如秋跟前，微扬起头，深黑的夜里，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直勾勾的落在季如秋眼底，浅浅的笑容，却让看到的人更加深刻的感觉到与她的距离有着千山万水的疏离。虽然疏离，但又是绝对专注。
    “你是门主，那么就让凤齐控制我的思维我的灵魂，就像控制我的师傅一样，如此的话，季公子的一言一行，萧逍岂会不惟命是从？”她轻笑，语气温和，但字字句句说得又极干净俐落，加上审判一般的犀利眼神，让季如秋有一种错觉，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尖刀，落下一次，就扎进他的胸口一回。季如秋内心深知她的故意，可和之前一样，他无力反抗，萧逍看透了他的思想，他的挣扎，只会让他在她面前更加无形可遁，所以，他似乎只有坦诚才能够找回被践踏的尊严……
    一旁的凤齐咻的惊了一下，萧逍的语速，眼神，表情……分明是在对季如秋催眠，虽然手法并不娴熟，而且有着生硬，可确实有着神似，粗看之下，绝对像极江湖中不多见的催眠手法，她竟当着他的面对季如秋催眠……虽然细想之后再一推敲，萧逍应该只是看别人用过催眠手法，所以此时只是依葫芦画瓢，虽生硬，但很神似，可并非真的会催眠。凤齐想到这，心中又惊一下，他当然不担心季如秋会被萧逍催眠，只是担心萧逍的真正用意。萧逍做一件事情，一定有一个目的。她的武功虽被再次废除，但听力似乎未被减退多少，应该是听到他和季如秋谈及洪齐林后，知道季如秋此时情绪陷入最温和但也最为低迷，于是萧逍忽然间又有了什么想法，所以，她才走了出来，只为了寻找某个机会，完成她的想法。
    萧逍的想法是什么？她当着他的面装成对季如秋使用催眠手法，难道是怀疑被他控制着的向悦、仇大山还有那些支流城死士，其实是被他催眠？凤齐暗忖，不露声色的站在一旁观望着。
    “石头是少数几个不能被凤齐掌控的其中一个。”凤齐只听得季如秋说道，“再说，如果真被控制了思维和灵魂，石头也就不再是石头，所以我不会。至于石头的师傅，等所有事情尘埃落定，我也会让凤齐用在他身上的巫……”
    “萧姑娘。”凤齐忽然开口，打断了季如秋后面要出口的话，“在下倒不知道姑娘会催眠之术。”凤齐有点后悔，他开口打断季如秋似乎有点晚了。
    催眠？他没有被催眠。季如秋想反驳，却没有开口，只是闭紧了嘴，凤齐应该是不希望萧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控制着仇大山的。
    乌梅？乌鸦？屋子？巫术？虽然没有说全，但应该是巫术吧？萧逍心中涩然，曾经也听说过，但从来没信过世上真有巫术，因为从不曾见识过。萧逍笑了笑，仍然看着季如秋，道：“既然确定我是少数几个不能被凤齐掌控的其中一个，那么显然也曾经对我想要掌控过……”没有成功，却说成是什么‘不会这样对她’……听了她的话，季如秋无言相对，因为她分析的确实没错。
    萧逍退了一步，转而看向凤齐：“很多年前有一个人曾经想对我催眠，结果是他把自己给催眠了，我刚才就是学他的模样，不过应该学得不太像。”
    “已经很神似了。”凤齐道，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但心中却忍不住暗叹萧逍的经历之丰富。
    “是么……其实通过八方阵，我就该想到黑煞门中应该有人会些旁门左道，凤齐应该会催眠之术吧？想学会催眠别人，很难吗？”萧逍问凤齐。
    “还好。”凤齐也不否认。
    “比起凤齐深藏不露的一身武功呢？不难吗？”萧逍再问，好似很有兴趣的样子。
    “还好。”凤齐仍然只是这两个字。
    “那比起如何挖出绝对有效的陷井让百里焰跳下，不难吗？”萧逍不气馁的又问。
    “嗯，还好。”凤齐看着萧逍，一本正经的认真回答。
    萧逍脸上的笑意忽地加深一些，微偏起脑袋，她再问：“那比起如何让萧逍认命妥协呢？”
    “还好……”凤齐似乎再没有其他字句可答。
    萧逍于是再笑，又开口问：“那么比起巫术呢？”
    “还……”凤齐猛的止语，好字没有出口，深深的看了萧逍一眼，原来她在这儿等着他，凤齐想想不由好笑，他居然也放下了防心让她等到了，于是又道，“那当然是小乌见大巫。”瞒不过她的，不如索性成全，微顿一下，凤齐又笑着道，“不过萧逍……萧姑娘，你常常这样，喜欢把人迫到悬崖边上呆着，是否这样会让自己觉得比较安全？”很多人是看明白了就不轻易说明白，萧逍则是看明白了就尽量揭穿，但她的诚实不表示她会吃亏。
    “我只有在自己两脚悬空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嗜好。”萧逍回答，气若神闲的笑着，“和感觉安不安全毫不相关，只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快乐。”
    “那么萧姑娘现在内心是什么样的快乐终于得以满足？”
    “让我牙痒痒的人，如果我也能够让他咬牙切齿，这就是一种快乐。”
    “但我不觉得自己有咬牙切齿。”凤齐笑，和几天前昏迷中只会无声落泪的那个萧逍相比，眼前的萧逍让凤齐觉得更安心。生机勃勃，斗志昂然，一种天生俱有的生机和斗志，这才是萧逍。
    “我说了什么吗？但凤齐却主动对号入座了。”萧逍笑道，她回头看了一眼仇大山，已经知道是巫术，天下会巫术的人当然不会只有凤齐，如果有朝一日她和师傅脱离了季如秋和凤齐的掌控，她就一定能够寻到找回师傅灵魂的人。世上原本就是一物降一物的，收回目光，萧逍朝木屋内走去。
    目送萧逍和向悦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凤齐脸上的笑意仍未消褪。意识到季如秋的目光落向他，凤齐也看向季如秋。
    “这样的石头，很难让人不喜欢，是不是？”季如秋问他。
    凤齐笑道：“一般人，或者只有一点不一般的人，应该不会太喜欢这样的萧姑娘。”
    “为何？”
    “她太坚强也太执着，有自己的想法，最相信的最依赖的人始终只是自己，懂得时务但不懂得屈服，瘦弱的身躯里埋着的那几根骨头硬梆梆的可以当成护盾使了。看似柔弱实则缺失温柔，聪明过人，但性情其实也古怪，难以捉摸又不好掌控，这样的女子，一般的人谁受得住？”
    季如秋听了半晌没出声，很久后才讪讪的低语道：“也是……”
    呜咽的北风听在季如秋耳中外尤如鬼哭狼嚎般，刺耳，同时也令他烦心。
    ……痕……四……公……子……
    晚饭过后，一行人又作了简单梳洗，此时已快接近子时，除了风声呜咽，其他倒是只剩一片寂寥。疲倦的一行人准备就寝，那二十几个黑煞门徒仍旧是在外面空地生了一堆火，因为下雪，所以支起了一个简易的帐篷，便凑合着睡了。木屋内，唯一的卧室自然给了萧逍和向悦休息之用，季如秋，凤齐和仇大山则围坐在堂屋的火炉旁休憩。
    仇大山坐在小矮凳上，两手托着下巴，没过多久便开始打起了呼噜，他年纪虽然一大把，但随遇而安的本事要比他们强很多，凤齐和季如秋盯着仇大山看了一阵，不得不感叹，他们俩虽然也感觉到有些累，可一时之间似乎又无法立即入眠。
    已经是第二个夜晚了，时间过得越久当然越好，如若明天后天还是没有被痕四找来的迹象，对他们而言就越有利，只要雪一直的下，加上他们一路上有对留下的车轮轨迹和马蹄稍做处理，痕四越晚找来，留给他追踪的线索也就越少，甚至全部会被风雪掩埋掉……凤齐正想着，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砰”声，然后是重物落地之声，紧接着便是“唰唰”数声，似乎是一群人紧急移动的声音，不等凤齐和季如秋即刻有所反应，一个冷淡淡的声音已经传来：“萧逍，我来了。”
    萧逍，我来了。那分明就是痕四的声音。凤齐瞬间一脸诧异，猛的站起身来，眼神中透露出某种不可思议和难以相信。痕四来了，这算他的追踪能力确实极强，但痕四的武功再好，可毕竟之前受了重伤，现在却能够无声无息的出现在他们面前，居然没有让他发现，实在有些诡异，外面风声虽然是很噪音，但还不至于可以让受伤过重的痕四的行踪隐藏在风中，更何况，来的当然不止痕四一个人，凤齐看向季如秋，季如秋伤势未愈，这一战来得太快。
    季如秋缓慢站起身来，瞟了一眼仍然睡得鼾声滚滚的仇大山，忽然觉得自己的仇人远远比他幸福。
    “虽然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被追到，”季如秋淡淡道，“但说到底我们仍然是以逸待劳，石头和仇大山，无论哪个我都绝不会放手，就算……要与邪风岛和疯人堡同时为敌，依旧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