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伊

第169章


    我道,这是怎么了?
    那孩子颤声道,陛下睡着忽然踢了奴儿一脚,奴儿倒下来,广袖裹了桌上的茶杯,是而惊了圣驾,罪该万死。
    我轻笑道,是朕不好,梦里惊着了,你快起来,仔细地上的碎磁割伤了手。
    他如释重负的起身,转身亲自去倒茶,陪着跪了的宫人也忙起身收拾干净地下。
    我还在长春榻上未起身,他便跪在脚踏上把茶奉到我眼前,看着他带着三分害怕三分献媚三分稚气的笑脸,和顺的眉目忽然变得模糊,我转开眼神,道,你陪了朕一下午也该乏了,下去吧。
    他年纪不大,却会察言观色,不声不响的便下去了。
    又愣了会神,觉得头疼,刚要人去传墨宇来,却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墨宇沉稳的音色——吾皇万安。
    我扭头笑道,快起来,说了一万遍免礼也不管用。
    墨宇起身,道,刚刚怎么了?宁平侍进宫时日不长,陛下多担待些才是。
    墨宇说着已经看出我头疼又犯了,便走过来坐在我枕前,轻车熟路的沾了薄荷油给我按了起来。头疼的毛病落下十几年了,只有墨宇的一双手才是我救命的良药。
    我道,没什么,刚才是我不小心。他进宫也有两三个月了吧?该进一进位份了。
    墨宇道,让人跟皇夫知会一声就是了。
    我道,就进为侍君吧,封号不变。他是沈丞相选进来的人,别让她觉得咱们亏待了他。来人,去中宫传朕口谕吧。
    额上的手微微一滞,墨宇仍是平静的道,宁侍君近日多陪侍圣前,也算劳苦功高了。
    我笑道,他都算得上劳苦功高,那你要用什么词?
    墨宇不答,缓缓的道,算是宫里的一件喜事,十几年没有新君了。
    我只是闭目养神。
    入主皇城十四年,历经开元五年、开元八年、开元十一年三次选秀,时不时还有朝中显贵选送的适龄男子入宫,林林总总皇榻旁总有过数十新人,可位份总留在“侍”上,选侍、采侍、侧侍、平侍,一个封君的正经主子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大概残阳已尽,天黑下来了,墨宇轻声道,陛下可要传膳?
    我睁开眼睛,道,去蘋儿那里吧,有日子没去他的空翠殿了,朕去陪他坐坐。
    是夜,紫英殿东侧殿,宁侍君伴寝。
    第二日,晨起早朝,养心殿批了一上午的折子,中午去陪破虏用膳,下午又批了一个时辰的折子——这种日子,数年如一日,看似平常。
    宁侍君轻手轻脚的侍候在侧,我察觉的到他的忐忑。今儿特意传召他来侍候,往日只有破虏和墨宇愿意在这儿陪着我,虽说后宫君侍不宜踏足御书房,但对他们,我从不讲这些规矩。
    乏了,朱砂笔一扔,仰在龙椅上。
    一双冰冷的手轻触我的额,学着往日墨宇的样子按压,一面小心翼翼的道,陛下,进一碗莲叶羹吧,看折子太累了。
    我轻轻一笑,捉住他冰冷的小手,道,我坐着你站着,倒是你更累。
    他不说话了,宁韵儿,从来都不是个多话的孩子,此刻,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道,传沈丞相来。
    门口守着的宫人匆匆去传话,宁侍君端来了莲叶羹,我依言喝了一碗,便有人回话说沈大人到了,于是他收拾了东西退到屏风后面。
    沈大人行过君臣之礼,十四年过去,她竟已是两鬓苍苍了。
    我命人看座,她也不推辞。我笑道,昨儿有封赏,今儿你也不来谢恩。
    沈丞相笑道,因陛下的宫闱之事受赏,老臣没脸来谢恩呢。陛下疼惜那个孩子,也就罢了。
    我道,韵儿是你的远亲?
    沈丞相道,是,小门小户的孩子,有错了规矩的,陛下多担待。
    我道,这几日多收到上奏,请第四次采选,难道这些朝臣还嫌我的后宫不够充盈?
    沈丞相道,三年一次采选,也是旧例。除了开国前几年陛下国事繁重实在脱不开身,自开元五年起,也算是循了旧例。若是陛下实无此心,那便下诏取消,不然世家子弟还不敢婚娶,误人终身可就多了。
    我道,也罢,那就传召准备采选吧,不过一切从简就是了。
    嘴角隐然一苦笑,我的两个大醋坛子,一个没了,一个过了这十几年经过了三次选秀,早没了那酸劲儿。
    沈丞相道,陛下召臣来,不会就为了这些事吧?
    我笑道,怎么,天晚了,误了沈大人喝花酒?今晚是楚语轩还是凤仪楼?
    沈丞相笑道,原来陛下是念旧了。
    我叹道,已不知现在楚语轩的流云阁、寒葳阁住的是什么美人儿。上林公主寄情江湖去了,范将军也不知还肯不肯理我,只剩下你和孟翔,什么时候咱们能再喝一次花酒?
    物是人非,当年一场变故之后,孟翔和沈霏先后归降新朝,一个仍是右丞相,一个迁任大理寺掌院,范将军虽早已隐退,但是忠心老将对我这种人已是不屑一顾。而我没有提兵部侍郎文致远,因为文家所有成年的女子,皆在十四年前殒命了。
    沈丞相道,陛下千金之躯,实在不合适出入烟花之地了。
    我道,那你去跟孟大人说一声,明晚,就在她府上,备好美酒,朕会亲自过去。再去请一趟范将军,她要是实在不愿意,也就罢了。
    沈丞相沉吟道,不如在老臣府上——
    我笑道,不必了,你只要能带着楚语轩或者凤仪楼的头牌过去就好。
    又留沈丞相晚膳,她推辞告退了。
    宁侍君从屏风后出来,小脸微红,我只轻笑着命传膳。
    这晚批折子至深夜,就在养心殿歇了,陪侍的仍是宁侍君。
    第二日黄昏时,按着我的旨意一顶朴素的轿子便出了宫门。孟府正门大开,一路抬到三进院子,正堂门口方才落轿。初秋天气,我穿着家常石青锻大袖长服,绣着金丝柳叶湖蓝紫葳大团花,颜色沉稳淡雅,秋香色云缎长裙无声委弋于地,一身装束便透出我已不再年轻了。
    孟大人和沈大人接驾,只行常礼。按着我的吩咐,沈大人只说我是进京述职的外放大员,将我引见给了两位妙龄公子。
    我像当日的文人雅客一样,文绉绉的和他们二人见礼,一个名唤林之墨,一个名唤严清棠。
    推杯换盏,酒是美酒,喝酒的人早不是当年滋味。只是那把盏陪酒的人,醉眼迷离间依稀有旧时的影子。
    酒过三巡,我问身侧的之墨,道,公子竟也姓林,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他却啐了一口,道,不过是糊弄你们这些人罢了,不知生身父母姓甚名谁,一个师傅教养出来的都姓林,二十来年了,楚语轩姓林的孩子总有二十来个吧。
    我隐约感到沈大人不安的眼神,只是干了一杯酒,笑笑便不说话了。
    渐渐酒多了,两位大人也不再拘束,我已经几乎沉默了一晚上,忽然端起酒杯,对孟大人道,我想见见轻寒。
    孟大人猛然一惊,酒醒了一半。她没有想到我会这样说,她也不知道该不该拒绝。
    沈大人勉强笑言,大人醉了……
    可是我只是盯着孟翔,盯得她毛骨悚然,忽的转身命道,去请大爷来。
    之墨道,可是当年花间三绝之一莫轻寒?今日奴儿有幸了。
    清棠道,听闻另两绝曾服侍当今圣上,但是都早逝了……
    我忽的打断二人之言,道,沈大人,夜深了,麻烦你打发人送二位公子回去吧。
    屋子里立时就静了,孟府家人伺候两位公子离开,只留下一室清香,片刻的功夫,轻寒就到了。
    他平静的行了一礼,我却连头也不敢抬。
    他唤我肖大人。
    我不开口,席上便没人开口了。
    他却执壶满酒,亲自奉到我眼前,道,多年不见了,奴儿先干为敬。
    他抬头饮酒,玉颈的曲线仍是那么好看,如玉的白色,似乎一下子就把我带回了十几年前。
    饮毕,他的眸子也有些许晶莹。一身清素,不施粉黛,眼角已经有细纹,想来他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
    我还没有想好如何开口,他却又轻声叹道,刚才看见两位公子出去,真是岁月不饶人啊,简直想不起自己也有那样明媚的时候。
    我大概已经醉了,不然深宫里泡了这十几年,我怎会不知道喜怒不形于色,怎会失控至此?我说着迷离的酒话,想来还是楚爹爹是对的,只有你才有了最好的归宿,嫁给我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垂首笑道,当日奴儿有眼无珠,要是跟了大人去了,如今也是一宫之主。
    我苦笑道,你不擅说这种话的,今日借着酒劲儿,看你一眼,知道你还好,也就罢了。
    他忽然望着我的眸子,似乎对眸子里如斯多的苦涩不解,转过头去却又道,话不宜多说,奴儿有一事相求。
    我不解的看向孟大人,复又转过头来,道,公子尽言。
    轻寒道,奴儿与妻主膝下唯有一子,今日陛下宣诏采选一事,奴儿已经惶恐半日了。幸得大人今日亲自过府,只望大人能听奴儿一言,顾及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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