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墙外等红杏

第61章


    这厢小娥三两步进了门,跑到床边,蹑手蹑脚往床沿上坐了,见刘海石睁开眼来,方小心翼翼打开盖儿,举到他眼前笑道:“官人!你看,是雪蛆!我弄到了!”
    刘海石见她脸蛋儿嫣红,眼睛乌亮,连发丝都透着股飞扬的气息,只觉欢畅非常,也不看雪蛆,先把她手儿握了,看了她一会方道:“娘子为我寻药材,受了不少苦罢。”
    小娥脸上一红,支吾了几句,只欢天喜地出去,把药煎了。
    不一时端进来,眼看着刘海石一口口喝下去,方把一颗心落回肚里,喜孜孜说个不住,一时又拉着他手儿道:“官人,以后,以后你又可以天天去纸坊了,那时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也去帮你好不好……”
    刘海石也觉精神好些,任她絮絮说着,不时把头一点,反是马婆子将小娥衣袖一拉,小娥把自家暗骂了两句,忙扶他躺了。
    又想起院中花草多日不曾料理,兴头头拿了剪子,把花枝理了许久,眼见秋日的阳光暖烘烘照在头顶,拿着剪子便伸了个懒腰。
    自此一日三碗药下去,刘海石果真不似往日那般咳出血来,小娥一发高了兴,这日等刘海石吃过药,睡了,便扯出匹布来,拉了马婆子,说要与刘海石做棉袄。
    两个做了半日生活,小娥方将棉花摊在布上,就听房中一串搜心抖肺的咳嗽,手一顿,回身便跑。
    进屋便见刘海石脸色绯红,半探着身子,小娥忙抓了痰盂,就见刘海石咳出几口血来。
    当下心头发绞,手足俱颤,强抓了床棂,与他揉了半日胸口,又与他吃了粥,把药喝了,方默默出来,往院角吞声饮泣,哭了半晚。
    半夜刘海石又咳出两次血来。
    第二日天不亮小娥就交人驾车到福州,又往冷巷里寻了李大夫,求他救命。
    李大夫问了刘海石情形,默然良久方叹道:“今后他要吃什么,做什么,娘子也别太拘了他,且由他高兴罢。”
    小娥呆呆立了一时,天旋地转,只拉了他衣袖,嘶声道:“不!你一定有法子的,一定有法子!是不是!?官人他,他还要造新纸,还要考举人,还要去很多地方,就是这些日子,他还要看书,大夫,你,你一定有法子的!是不是……”
    那李大夫只把头摇了,一声不出,小娥立身不住,直撅撅倒在地下。
    苏醒时便觉一人拿湿帕子摩在额上,登时抓了那人的手连声道:“大夫!你一定有法子的……”
    那人叹了声,只道:“娘子别这样,大官人还指着你呢。”小娥抬眼却是马婆子,不由发起痴来。
    马婆子劝了两句,不见她应,方说得句:“李大夫说了,要是还有那雪蛆,每日再加五克,都与大官人吃了,或有万一的希望。”小娥已把头一扭,直愣愣瞧过来。
    马婆子暗自摇头,只把头来点了。
    小娥再不迟延,半日便赶回莆田,进门先把刘海石看了,见他面色尚好,又燃起丝希望,略略把脸洗过,就来找朱润。
    朱润见了她,不等开口,径直递过个盒儿来。
    小娥见盒中比上次还多四条,眼底一热,半晌方嗫嗫道:“我,我以后,以后会还你的……”
    朱润只一笑,道:“好,我等你。”
    小娥方一抬眼,就见他目不转睛瞧了自家,一脸专注,不禁扭了脸,低低道:“我走了。”
    朱润点点头,送到她巷口方回来。
    小娥回去便把药煎了,晚上就睡在对面的小榻上,但凡听他咳嗽一声,就起身来看,端汤送水,日日端了十二分小心,又不时往庙中上香,实指望他好起来。
    转眼便是深秋,刘海石日渐嗜睡,小娥犹存了些念想,每日里行步不离。
    这日刘海石一觉醒来,正是午后光景,阳光穿过窗格,落在案旁的菊花上,他看了阵,忽向小娥道:“娘子读战国策给我听好不好?”
    小娥自无有不应,拿了书册过来,刘海石又笑道:“从前,我读战国策时,极钦慕唐雎这样的人,娘子就读那篇唐雎不辱使命罢。”
    小娥便打开书册,从“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念起来。
    刘海石听着她轻柔的语声,渐把目光移向窗外。
    小娥读到“‘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挺剑而起”时,他合上眼睛,睡着了。
    一会他醒过来,眼睛清亮,面色微微泛红,像从夏日的清晨醒来。
    小娥无端把心口一沉,见他要起身,只强笑道:“起来做什么?”便扶他缓缓坐起身来。
    刘海石就把头倚在她肩上,道:“我小时没了母亲,后来父亲又过世了,我前会见到他们了,还是从前的模样……”
    小娥不听便罢,一听只把泪珠儿滚下来,刘海石就挣起身来,把手摸在她脸上,道:“这些天,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你,我撇下你,将来你一个,可怎么办?”
    小娥泪如雨下,但把他手贴在脸上,哪发得出声来。
    刘海石喘了会,渐觉呼吸不继,只断断续续说道:“你,你答应我,答应我以后,以后不要喝酒,好好照顾自己,也让我安心……”说着便把脸色灰败下去。
    小娥肝肠寸断,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拉了他哽咽,刘海石愈觉吃力,只攥紧了她手儿,要她答应,小娥只将头乱摇,把泪珠也甩在他手上。
    两个呜呜咽咽,搂在一处,刘海石捱不过,渐渐昏睡过去,到夜里,又醒来一遭,吐了半盂血。
    早上天朦朦亮的时候,他睁开眼来,看了小娥,慢慢把手摩在她发顶上。
    一会,向她笑得一笑,那手就向下滑去,交小娥抓着,重放在头顶上,不一时又滑下去,再交小娥按向头顶,如是者三,马婆子看不过,只拉了她哽声道:“娘子,与大官人换了衣裳罢……”
    小娥一滴泪也不见,起身端了水来,细细与他把身子擦了,又取新袍儿与他穿了,最后替他把头髻整了,戴了方巾。
    小厮在旁看着,只哭得要不得,老苍头就往外头看板儿去了。
    到中午,里外皆素,大厅里已摆好几筵香案,又从寺里请了六个和尚来,做水陆道场。
    晚上小娥只守在灵前,马婆子见她一天不曾沾着汤水,端过碗面汤来,强着她喝了半碗。
    第二日,邻里有人送奠仪来,还有远亲接到报丧过来,又是场忙乱。
    马婆子见小娥不哭不语,人来了,遇着施礼的便还一礼,见香没了,就把新的换了,端饭与她也接着吃了,心里嘀咕,愈把她盯牢了。
    几天下来,方打了个盹,抬头就不见了小娥身影。
    这一惊非同小可,扒起身只四下乱找,方到屋里,就见小娥抓了刘海石的衣裳出神,不免吁出口气来,走过去,挨着她坐了,半晌方道:“当年老身交死鬼撇了时,也只得娘子这般大,还是花枝般年纪……”
    呆了一瞬,只将脸一抚,嗤笑道:“如今就是去了地下,死鬼怕也不要我了。”
    见小娥默然不语,又叹道:“娘子还年轻,不比老身,这些年老身也时常想,当年再招个人,说不定如今连孙子都有了。” 说到这,语声发哽,只叫得声:“死鬼撇得我好苦……”早落下两点眼泪来。
    待见小娥似听非听,急上来,只扯了她手儿道:“娘子,老身当年交死鬼撇了时,也似你这般浑浑噩噩,落后这日子还不是得过,该吃就吃,该穿就穿……”说了半日,哪得个声儿,叹了一回,自拉了小娥往前边不提。
    第五日,小厮方在地下烧纸,见一人进来,通身素袍,只说是哪个远亲,方站起身来,那人早走到刘海石灵前,拈了香,施了三礼。
    马婆子早瞧见是朱润,因想着雪蛆是他设法,也不言语。
    朱润就走到小娥跟前,见她下巴儿尖尖的,脸上一丝血色不见,愈觉眉目惹眼,见人来,乌木般的眼珠儿动也不动,恰似入定一般。
    不觉把脚步儿一动,醒过神时,勉强立住脚,弯身施了一礼,只道:“逝者已矣,娘子保重。”
    小娥只把头一点,木木然还了他一礼。
    朱润又立了会,就往外头去了。
    马婆子少不得送他出去,朱润就说这几日辛苦,与她道乏,马婆子将手一摆,只道:“老身无儿无女,幸得娘子收留,苦甚么!”
    朱润便拈出锭银子来,马婆子见那银子怕不有二十两,哪敢受他的,只将手摇了。
    朱润就笑将起来,道:“这是与你家娘子的奠仪。”说着又抛出个小锭儿来。
    马婆子方受了,进来拿与小娥。
    朱润前脚方走,后脚黄监生就过来,上了香,顾自走到小娥跟前,抹了几点眼泪,便提起纸坊来,末了只说弟妹独木难支,不如将两家合并罢,也好相互照应。
    马婆子听在耳中,怒从心起,走过去便是口唾沫,饶是黄监生躲得快,还吃她唾在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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