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落素素

60 番外——颜言


“扑啦啦——”
    一片亘古不变的洁白虚空之中,突然传来了翅膀扇动的破空之声。
    没过多久,眼前那抹似乎永远望不见边际的白,竟被强烈涌动的气浪从中剖了开来,那一瞬间,终于露出了层层浓厚云雾掩盖下的山崖一角。
    空冷寂静,寸草不生的万仞崖山之巅,一只体型如孔雀般大小却全身雪白的鸟儿在那山崖上空三丈处盘旋了一圈后,便拖着它那华丽的长长尾翎,施施然落在了崖顶一袭浅青色人影的肩头上。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随即抬起,抚上了鸟儿雪白的脑袋。
    “如何了?”随着手的动作响起的,是一把温润好听的男子嗓音。
    肩上的鸟儿一听见他发问,立刻拍动着翅膀,发出各种朗脆清越的啼鸣之声,看样子,倒很像是在对着嗓音的主人激动地说着什么。
    它叽叽咕咕地叫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安静下来,只听先前的那个男子声音轻笑道:“哦?是么,那真好……”
    而后,那一人一鸟就这么静静地伫立于崖顶之上,周围原本被鸟儿的到来暂时驱散开的云雾又逐渐地涌了过来,没多久就重新吞噬掉了崖顶那抹浅浅的青色。
    这里是无妄崖,万俟真人的修道之所,而方才那伫立于崖顶的身影,却是颜言与白凤。
    自从慕隐将化回原形的洗如带回玉清山后,他已经有三千年没有见到过他了,不过好在,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时间本就只是一些不断流动的数字而已,毫无意义。
    可对那人的担忧,却始终在这三千年里没日没夜的困扰着他。虽听说慕隐为了助她早日修得人身,曾独自一人在小西天外整整跪了三年,只为求得一朵“伽善莲”用以承载洗如的原身,虽然知道洗如不过是被打回原形,只要仙根未断,便终有一日得以重化人身,但……若不是亲眼见到,实在是不能够让人安心啊。
    而如今,他终于是能够彻底的放下心来了。
    刚才白凤告诉他,洗如已经在前日苏醒,因着得了“伽善莲”三千年的滋养,甫一化形,便是长生不老之身。就算暂时没有任何法力,但以她那聪敏灵慧的心性,若要重修还不是小事一桩,更何况,还有慕隐陪在她的身边……
    “呵……”颜言突然低头轻轻笑了声,惹得白凤不明所以的歪了脑袋看向他,只见他抬手抚上了白凤油光水滑的背脊,自言自语似地低声道:“也该,是时候放下了。”
    这个让他在心中偷偷仰慕了千年的女子啊。
    他本是由仙界与凡界交界处的秘境仙泽之中化生而出的仙禽灵鸟,青鸾。与被天界奉为祥瑞灵鸟的凤凰同宗同源,是以甫一出生,骨子里便比身边的其他灵兽仙禽们多了一份与生俱来的高傲,轻易不肯认主。
    后来有一日,机缘巧合之下竟叫他撞见了偶然路过此地的玉枢神君,玉枢见它是少见的神鸟一族,本身修为又很是不俗,便想将之收了去做坐骑。可凤鸟一族向来最是傲气,哪肯如此轻易就择了主。于是一人一鸟在那极地仙泽之上酣斗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终是被玉枢一纸困兽符,将后继无力的它给收了去。
    然彼时的青鸾,虽已隐约看出眼前这位仙君绝非池中物,但到底自身年纪尚小,少年心性得很,即使已经输了,却依然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玉枢平日里事务繁忙,又时常不在府内,自然也没空日日来劝服这只闹别扭的小青鸾,是以将他带回天界后,就一直养在神君府后头的院子里,只吩咐了小童好生照料也就罢了。
    玉枢不理他,青鸾也乐得自在,虽有玉枢施的禁咒在身,不得随意离开这神君府,但整日里在这府内乱逛,却也无人敢呵斥。只因人人都知道,这是玉枢神君亲自带回的灵禽。
    只是这般悠闲的日子,在它撞上了半夜来神君府找玉枢的洗如后,就正式的宣告结束了。
    直到如今,他尚且清楚的记得那一日与洗如初见时的情景,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位仙子的言行太让人“难以忘怀”了些……
    那一日夜半时分,它如往常般在后院中的梧桐树上睡觉,不想没过多久,却突然听见离树不远的院墙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声,听着,竟似是有人在爬墙?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便立即被它自己给否决掉了。
    以前早在下界仙泽的时候,就常听身边其他的灵兽们唠叨说,仙界向来以礼度大、规矩严著称,做那些神仙们的灵宠风光是风光,可却到底不如在这无人管束的荒野来得逍遥自在云云。这些到底是它们的真心话,还是吃不着葡萄的酸意,青鸾也懒得去研究,总之九重天天规严苛这点却是不假的。
    是以,它如今虽然只在这九重天呆了不过几天的功夫,又一直未曾出过这神君府,然而想想自己经常躲在暗处瞧见的那些上门来找玉枢的神仙们,哪一个不是庄严肃穆,不苟言笑的?就连这府里平时来给它喂食的小仙童们,都是一个个故作老成的板着脸,那脸上的神情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端的是正经无比。
    这等板正的地方,哪里会有仙人大半夜随随便便跑来翻人墙头的?况且翻得还是大名鼎鼎的玉枢神君家的墙。
    话虽这么说,可墙那边一直不断发出的细微声响,却实在是令人好奇得很。于是它抬头看了看四周后,便拍拍翅膀,轻盈的上了墙头。
    谁知双脚还未在墙头站定,眼前就突然冒出了一个大大的脑袋,吓得它差点从墙头直接倒翻下去。
    等好不容易拍着翅膀站稳了身形,青鸾诧异地抬头往眼前望去,借着一点儿微末的星光,总算是勉强看清了那颗脑袋的主人。可令它诧异的是,那脑袋的主人,竟是一个女子,一个和它一样,正瞪大了双眼,一脸诧异神色的女子。
    “咦?这是……”那女子直愣愣地盯着它瞧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
    话说了一半又突然顿住了,看那女子渐渐蹙起的秀眉,似是在思考接下来应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眼前看到的这只像鸟的东西。
    而这边的青鸾则是乘机将这女子上上下下的彻底打量了一番,只见她正两手扒着墙头,宽广的衣袖被提起来在脖子后头挽了个大大的结,裙摆也撩了大半上去系在腰间,一身原本临风飘洒的素白衣裙却被她蹭得到处是灰尘和褶皱,只剩那一张脸还算干净秀美。
    自来了这天界之后,青鸾的眼界也着实是拓宽了不少,眼前女子周身那剔透纯净的仙家灵气,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想来在天界的品阶理应是不低的,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半夜翻墙?往常品阶越高的神仙不是应该越注重身份么?这等犹如劣等小贼的行径,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这么一位姿容清雅的仙子干得出来的……可事实明明摆在眼前。
    就在这一人一鸟僵持着互相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只听青鸾身后的墙头下,突然传来了一声男子的呵斥声。
    “洗如,你这又是在做什么?还不快下来!”纵使已经刻意压制,然而语气中浓浓的责备之意,有耳朵的恐怕都听得出来。
    青鸾显然被身后这突如其来的嗓音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去,墙头下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一纸困兽符将它带回天界的玉枢神君。
    此时的玉枢正仰头看着墙头上的那位仙子,两条英挺的眉也紧紧地蹙了起来。青鸾眨眨眼,又回转过头来,看看那个被玉枢斥责的仙子。
    只见那仙子居然正朝着下边的玉枢挥手,笑眯眯的打招呼道:“哈哈,玉枢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话音刚落,她又快手快脚地往上蹭了蹭,看架势像是要往下跳的样子,青鸾见此赶紧展了翅膀飞下墙头。
    可还没等他落到地上,就被人在半空中一把抓住脖子拽了过去,随后立刻撞在一个散发着淡淡梨花香气的怀抱里一起落了地,速度快得它甚至都来不及惊叫一声。
    待真正定下神来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被那墙头的仙子给抱在了怀里。
    “哈哈,没想到啊没想到,我前两天才嘲笑你堂堂玉枢神君却连个像样的坐骑都没有,出行还得自己驾云,实在是没派头得很。结果才这么几天,你居然就弄了只小鸟回来,还是我家白凤的亲戚,真是甚合我意啊甚合我意!”那仙子对着玉枢笑道。
    青鸾闻言顿时一愣,谁是谁的亲戚?他在这九天之上好像没什么亲戚吧?还有,谁是小鸟啊,他是青鸾好不好!
    可还没等它发出声音来抗议,那边的玉枢已经皱着眉头发话了:“洗如,你身为天界仙姬,怎的如此没有规矩?大半夜的不在梨落殿歇着,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倘若当真有事,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做什么非要翻墙?让旁人看见,成何体统!”
    原来这位仙子的名字叫做洗如,青鸾想。
    “我说你凶什么啊……”洗如随手顺了顺青鸾背上的羽毛,满不在乎地耸肩道,“翻墙怎么了?我不过是近日里看了几本凡间的闲书,里头那些才子们总是喜欢在半夜翻墙会佳人,我便想着大概半夜翻墙会比较有情调,是以今日就来亲自试试。其实我本来是想去慕隐那儿翻的,结果他这两天正巧被天君派去冥界办事儿,我就算进去了,也找不到人玩儿啊~”
    “你……”玉枢被她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方才咬牙切齿地道,“现在是半夜!”
    “我知道啊,不是半夜我也不会来了。”洗如理直气壮地点头回道。
    此刻的青鸾也终于缓过神来了,趁着洗如没注意,忙从她怀里挣扎了出来,然后一拍翅膀,便直直地飞上了一旁的梧桐树梢。
    索性的是,这次洗如没再来捉它,只是微有些讶异地看了它一眼,而后就笑嘻嘻地转过头去继续和玉枢斗嘴了。
    青鸾所站的树梢距离他二人尚有些距离,是以也就听不大清后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可从玉枢那张由满是责备与不赞同神情,逐渐变成无奈和妥协的脸上就可以看得出来,那位半夜爬墙的仙子想必“口才”很是了得。
    那一晚,终是以玉枢亲自护送那位洗如仙子回梨落殿而告终。而稀奇的是,自那夜以后,青鸾便一改先前无论如何都不肯低头认输的傲气行径,竟一反常态的乖乖服软认主,正式做了天界玉枢神君的坐骑。
    其实哪怕是当时的青鸾自己,恐怕都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只依稀记得,那一夜的月色极美,可是它却觉得那位洗如仙子说话间眉飞色舞的神态,比月色更美。也是在那一刻,它才发现原来天界也并不是所有的神仙都那么的板正严谨、仙风道骨的……
    也许是因为他对这位与众不同的仙子很好奇,也或许是它觉得自己的性子闹得也差不多了,毕竟玉枢确实是个作为主人的好人选,这点它其实一直以来都很清楚,只是年少气盛一时拉不下脸来而已。总之那晚,是它近万年仙生中一个极大的转折。
    从那以后,它就再也不是无主的荒野灵禽,而是天界神君的坐骑,无论从品阶上还是修炼方式上,都无疑比先前提升了好多个等级。
    然而修炼之余,它的眼光却总忍不住会跟着那一抹飞扬的倩影流转。久而久之,它发现这位仙子其实大多数时候也不是那么不靠谱的。不过,虽然平日里当着众仙家的面时,她无论是样貌品性再到法术修为,都绝对是天界一众仙姬里数一数二的,可一旦在少数的几个亲近人面前,便是那副懒懒散散、无药可救的混帐样了。
    他想,一开始也许真的只是觉着新奇吧?毕竟在这天界呆了许久,内心还能够不被同化的神仙实在是不多见的,于是它便借着她身边的白凤总喜欢同它一起玩耍的机缘,时常在梨落殿与神君府之间往来流连,不修炼时,也经常被洗如带着和白凤一起去慕隐和玉枢那儿胡闹。
    它喜欢看她笑得潇洒恣意、又没心没肺的样子。因着慕隐神君在后头不动声色的庇护和玉枢神君的默许,所以洗如的性子里一直有着独属于她的固执与倔强,而这,偏偏就是最让它移不开目光的东西。
    它很仰慕她,无关情爱,仅仅只是仰慕而已,仰慕她身上那些它已经渐渐不再拥有的东西。
    后来,她与玉枢二人出了那样大的事,一个被贬下凡间,一个生死不明。他知道后的第一反应,便是偷偷潜入神殿窃得了“还魂珠”,然后一路直下凡尘。
    一个是它最敬重钦佩的主人,而另一个则是它放在心里,偷偷记挂了千年的女子,这叫它如何能够不忧心?
    可依它当时的本事,要躲着天界在这茫茫六界之中找人已是困难无比,更莫说就算是找到了,它又有那个能力护得了自己的主人吗?
    于是它趁着天界因为玉枢出逃之事忙得暂时没功夫找它一只小小的坐骑,千方百计地躲到婆罗山中,妄图借助手中魂珠之力在短时间内迅速提高自己的修为,若是能够脱去兽态化为人身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行事也会方便许多。
    只可惜,它到底根基尚浅,上古魂珠之力又哪里是它能够随意驾驭得了的?若不是后来遇上了刚刚辞官下凡的慕隐,它恐怕真的要被魂珠把元神都给撕碎了……
    “哈哈,我说……你在我这无妄崖巅一站就是三千年,害得俊溪他们那几个臭小子整整三千年都没处闭关,修为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清朗的男声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含笑转头,身后三丈处立着的,不是那万俟卿是谁?
    原来,这处终年被云雾覆盖的山崖之下,正是从人界通往虚无之境的入口。所谓虚无之境,从来都只存在于各界的传说中,据说那是一处游离于六界之外的所在,六界之中的每一界都有一个通往那里的入口,只可惜很少有人能够找到真正的虚无之境入口,就算找到了,也从来没有谁去过后,又能回得来的。
    所以也有人说,那里其实不过就是一处可以吞噬任何东西的虚空而已,这世上的任何一样物质,包括阳光与时间,只要进入到那里,就都会被撕碎吞没殆尽,是以“虚无”之名,由此而来。
    可不管外界如何的众说纷纭,这虚无之境确实从没人去过又回来的,这终究是不争的事实。不过对于修炼在无妄崖的万俟卿他们来说,这里却向来是一处极好的修炼闭关之处。
    “一点儿没长进?”颜言看着身后的万俟卿微笑道,“若不是为了留在你身边,俊溪早就连登仙籍宝录的资格都有了,即使是忘尘和阿曳,也早就修得了长生,你还有什么不满的?你对门下这些徒儿的要求,有时未免太过苛刻了些。”
    万俟卿懒洋洋地觑了他一眼,开口道:“切~少扯开话题!那丫头已经醒了,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颜言微微一笑:“回菩提谷。”
    “然后呢?”万俟卿瞪眼。
    “然后?没有然后……”颜言笑道。
    “你不想去见见那丫头?”
    “见了,又如何呢?”颜言把头转了回去,看着眼前的一片洁白虚空,轻笑道:“慕隐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到得最后甚至连帝君之位都放弃了,宁可下到凡间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散仙,只求能够守在她的身边。既然如此,将洗如交给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哼,那什么狗屁帝位放弃了便放弃了,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到不如做个逍遥散仙来得自在。不过么,他做了这许多惊世骇俗之事,到头来却只是为了这么个臭丫头,终是替他觉得不值啊……”万俟卿撇嘴道。
    “哦?既然如此,你当初又为何要帮他?别的且不说,我好像记得,当年慕隐去西方梵境求犬伽善莲’时,你在暗地里可也帮了不少忙吧?不然,那些个动不动就喜欢以百年、千年为界限的佛陀们,怎么可能才将将三年就点头首肯了呢?”颜言道。
    “呃……”万俟卿有些尴尬的咳了声,底气不足地嘟哝道,“谁,谁帮他啦!”
    颜言笑了笑,突然道:“对了,公冶罹……”
    万俟卿对着颜言的前方努了努嘴,道:“下面,你若是再往前跨个一丈的距离,基本就可以下去陪他了。”
    颜言下意识的往脚下瞟了瞟,可除了层层叠叠漫过脚背的云雾外,再看不清其他。
    “所谓的虚无之境到底……”
    “你若想知道的话,大可以跳下去看看,不过要是下去了想回来,我可是没办法把你捞回来的,因为这底下……是没有底的。”万俟卿无所谓地耸肩道。
    颜言顿了许久,终是微微叹了口气,而后低声道:“阿卿,认识你,是我和慕隐的福气,并不因为你的身份或者其他,只是因为你是你。”
    万俟卿闻言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便浅浅的笑了,难得的,笑容温雅。
    “对了,好像下个月就又到我无妄崖十年一次的收徒时间了,不知道这回能不能让我找到个满意的女娃娃当徒弟……”
    “咦?你还没放弃要收女徒弟的想法?上次不是还抱怨说像洗如那样的丫头太麻烦不要了什么的……”
    “切~要是不给自己找点麻烦,老子的日子岂不是过得更无聊?”
    ………
    ………
    缓慢翻滚移动着的云雾一层漫过一层,直到将那一青一蓝的两道身影重新笼罩覆盖,再也看不见任何痕迹。
    空蒙静谧的无妄崖巅,那是时间的尽头,岁月静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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