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落素素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从何而来，也不晓得这漫无目的的长长寿命究竟有什么用处，只记得自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已存在于这世上了。
    他晃晃悠悠的在这六界之中四处行走，不知走了几百还是几千年，最终将脚步停留在了红尘味十足的凡界。
    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个人、每一天都为着生计而忙忙碌碌，但这却意外的让他觉得有趣。
    于是，他随便找了一个小山村住了下来，每日里跟着周围的村民们顶着火辣辣的太阳下地耕种，然后等太阳下山后又回到自己那个简陋的小草屋中睡觉。
    种田、做饭、洗衣、数钱……做的虽然都是些最繁琐不过的小事，他却一件一件学得认真无比，甚至到后来，他竟还学会了缝补和刺绣。
    一开始，住在他隔壁的王大婶听说他想学女红的时候，惊讶的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可后来看他那副严肃的神情又的确不像在开玩笑，于是只好纳闷地教了他些简单的针法。
    不过也正因如此，周围的七大姑八大姨们也开始注意到了他一个大男人身边，居然都没一个女眷照顾起居实在是可怜得紧，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上门给他说亲的媒婆红娘们就基本没停过。
    其实原本他刚到这个小村庄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动过替他牵红线的念头了。可一来他是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大家并不清楚他的底细；二来，看他那副相貌堂堂的俊美容貌和通身华贵的气派，怎么也不像个普通人家出身的，只道是哪家的公子哥城里呆腻了出来玩玩也未可知。若是如此，又哪会看得上他们这些小山村里出来的姑娘？
    可现下大家相处了这么久，只觉这孩子不仅样貌长得好，而且勤劳肯干又能吃的起苦，除了开始的时候，经常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连五谷都不认识外，其他也没什么不好的。
    再说了，不识五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以前准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爷，大概家道中落方才流落至此。是以就算是最初的不会洗脸、不会梳头、不会穿衣服什么的，在淳朴的村民眼里也都不是问题，反正现在会了就好嘛！
    待大家好不容易同他解释清楚了什么叫做“成亲”以后，他却笑着摇头拒绝了，说是目前为止还不想娶亲。嫁娶之事本就得双方都自愿，这日子才能好好的过下去，众人听了他的话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平日里在田间、路上碰见的时候，少不得人人都要来劝上两句的。
    但这样平静安宁的日子却并没有能持续太长的时间，有一日夜里，他正躺在自己的小茅屋里闭目养神，却听耳边突然如惊雷一般炸开一道极其威严的声音，道：“大胆妖孽！莫要扰这凡界清净，识相的速速与我回天庭听候宣判！”
    那声音极有穿透力，如同撞钟一般带着无尽的回音，一声声不断荡入他的耳膜。于是，他不得不从铺着干净干草的竹床上翻身坐起，从窗户中翻了出去。
    只见腾云等在外头半空的，是一个满面虬髯的壮士，举着一双青铜神锏，脸上的神情端的是庄严肃穆。
    他站在原地仰头望了这壮士一会儿，微微皱眉：“你是谁？”
    “我乃天界战将，武德星君是也！”
    “哦……”他点点头，继而道，“我不认识你。”
    闻言，武德星君立马横眉竖目的怒道：“咄！你这妖孽！若不速速束手就擒，休怪本将不客气了！”
    可他却毫不在意地摇摇头，边转身往回走边道：“大概是碰上前些日子张大嫂说的神经病了吧？这大半夜的……”
    此言一出，那边的武德星君顿时大吼一声，手中神锏立刻绽放出大片青芒，直向他后背飞掠而来。
    就在他感觉到脑后劲风从而转头的瞬间，原本垂于身侧的手已经本能般地抬了起来……
    第二日清晨，正当村民们刚刚打着呵欠从屋中走出的时候，无不震惊的发现距离村子外不远处两座原本足有近千丈的高山，一座被削去了大半个山头，另一座更是几乎被夷为平地，山上的草木也几乎全毁。
    这下子，全村都不禁大惊失色，纷纷以为是他们无意中惹怒了哪方的神仙，否则怎么会一夜之间就将两座巍峨的高山弄成这般模样？于是村民们烧香的烧香，叩头的叩头，家家户户都设了香案祭拜谢罪。
    而自那夜起，他的好日子便也到头了，那位被他轰走的武德星君隔三差五就带着些所谓的天兵天将来捉拿他，刚开始他还手下留情，将他们赶走了事。可时间一长，虽然他们每次都是挑在深夜才来找麻烦，并且会在四周张下结界并不惊扰那些凡人，但那些遗留下来总是一片狼藉的战场却每每都使村民们惊慌失措。
    看着平日里对他照顾有加的乡邻们整日提心吊胆，求神拜佛，他的心中竟升起了一些很诡异的情绪，让他时常觉得胸口很不舒爽。但那时的他并不晓得那是什么，直到后来遇到玉衡，她才告诉他那种情绪叫做怜悯。
    所以，因为怜悯，他不得不离开这个已经住了不少时日的小山村，转而游荡于各地的名山大川之间，间或偶尔去城里的市井集市逛逛。
    那些天兵天将们倒也着实是厉害得很，无论他在哪里总能够找到他，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锲而不舍地来找他麻烦。明刀暗箭，你来我往，一开始尚觉得有趣，可时间长了未免就厌烦了。而且双方交战这么多时间以来，他也渐渐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也了解了他们之所以如此执着的来找他麻烦的理由。
    可那个理由，令他烦躁。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出手越来越重，直到他将好些个天兵天将打得重伤濒危，这才让他们稍稍消停了几日。
    不过逍遥日子没过多久，麻烦就又来了，但这次是一个女子。不，应该说是一个女仙才对。
    那日，他回到自己在城里暂住的小屋，突然发现院子里多了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绛紫的广袖衣裙，头顶盘得高高的单螺髻上虽无过多的首饰装点，可那通身缭绕的仙气却明明白白的在告诉他，这是个女神仙，而且是个修为不低的女神仙。
    只见那仙子原本正仰着头，立在院子里靠左的一棵合欢树下。此时正值春季，合欢上挂满了如细丝般柔软的水红色花朵，风一吹，便在枝头摇摇曳曳的晃荡，一团一团很是招人喜欢。还有些生得不大牢的，被微风轻轻刮到了地上，落了满地软软的水红，漂亮得很。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便转过身看他，而后微笑着颔首寒暄道：“公子好。”
    眼前的仙子五官精致，气度高华，实是个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可他却神情不满地蹙眉道：“你也是神仙。”
    那仙子笑着点头：“不错，我叫玉衡，是天界专司礼法的女仙。”
    “哦，你也是来抓我的？”他挑眉道。
    玉衡摇摇头，笑道：“不，我是来点化你的。”
    他愣了下，才问道：“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玉衡偏着头想了想，却不答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他顿了顿，方才开口道，“木头。”
    “咦？”这回换成玉衡愣了，她喃喃重复道，“木头？”
    “恩”他点头。
    这个名字是先前他还住在那个村庄里的时候，那里的村民给他起的。因为他一开始到那里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知道，别人问他什么，他也大多数只用点头和摇头来回答，这般模样可不就像块木头一样么？
    “呵呵……”玉衡突然举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倒也没什么讽刺之意，“这名字虽然有趣，不过却是不太称你的，这样吧，既然你是应天地浩劫而生，现罹难于六界的天妖，那日后，我便唤你作‘阿罹’，可好？”
    他想了想，自己生来便是无名，无论是木头还是阿罹，左右不过一个称呼而已，本就没什么所谓的，于是点头允了。
    玉衡见他点头后，唇角的弧度便弯的更美了，衬着那张秀美绝伦的脸，真真是动人心魄得很。
    而自那日起，这位玉衡仙子便日日来他这院子晃荡，每日他一打开屋门，看见的都是站在合欢树下，正对他微笑着的漂亮仙子。
    他洗手造饭，她就好奇地蹲在一边看着。
    “咦？你是妖啊，居然还要吃饭的么？”
    他去河边洗衣，她就坐在一旁的大石上托腮晒太阳。
    “为什么要洗衣服？依你的法力，该是连天上的天君都要惧怕三分的，总不会连个清净术都用不来吧？”
    更稀奇的是，有一回玉衡进到他屋里的时候，居然看见他右手拈着一根绣花针，左手拎一件勾破了边的旧衣裳在补衣服？！
    此情此景，玉衡不由瞪圆了眼睛讶然道：“你，你到底…到底是……”天妖还是凡人？
    屋里的阿罹被呆站在门口的玉衡挡住了光线，于是只好无奈地抬起头来：“什么？要是有事就请说，不要站在门口，我看不清了。”
    “啊？哦……”玉衡一愣，这才从门口缓慢地挪进屋里去，随手拉了张凳子坐在他身边。
    只见他正一针一线，仔仔细细地把破了的边重新锁回去，用的针法虽是最简单的平针法，但行针走线之间却是有模有样，一看便知是经常练出来的。
    自此，玉衡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看不懂眼前这只妖了。
    原本觉得这只天妖尚有良知，这才会对他起了点化的心思。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发现并不是这只天妖“良知未灭”，所以才一直没有杀过任何一个前来捉拿他的天兵天将，而事实上，什么“善心”、“仁慈”、“悲悯”……他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
    平日里，他也会偶尔搭理她一下，难得地回答几句话。
    于是时间一长，她才终于明白，原来这只天妖化生之初，除了天生的无上法力外，脑子竟是一片混沌什么都不懂的。后来同凡人相处得久了，这才学了点那些凡人自以为重要的东西。
    怪不得他明明不需要吃饭，却每天按时的买菜煮饭，难怪他洒扫洗衣，甚至连针线活都很精通，原来这都是那些凡人的“功劳”。
    他化生之初，就像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无论行为思想亦或是生活习性皆是一张白纸，自然而然会跟随着身边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学习、模仿，久而久之，便沾染了一身的凡俗之气。
    想到这里，玉衡竟不知自己是该好笑地抚额，还是严肃地去纠正它是一只妖的事实。
    可一转头，看到屋内那张在光影的映照下，显得尤其俊逸漂亮的侧脸时，突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看到他这样像普通凡人一般活得如此认真，肚子里那些原本打算一条一条说给他听的圣言大道，反倒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当初在天上的时候，她虽是以“怜其良知未泯，当以教化为先”为理由，说服天君让她下凡来点化这只天妖，希望他能够摒弃天生的恶念，一心向道。但心里却是不自觉将自己放在一个高人一等的位置上的，他是妖，她是仙，仙妖本不两立。可她既然素来潜心修道，那么此刻自然是要造化众生，劝人向善……
    而如今下凡来的第一件事，却是让他先给她上了一课。那些高高在上的天理道义未必就一定是对的，因为它们本身就已经是站在一个俯视的角度来低头俯瞰众人，这样就难免偏颇，自然也会有失公正。
    于是从这一刻起，玉衡才算是真正从云端走了下来，将自己放在与阿罹同等的位置上。再不提什么教化引导，只是认认真真、一点一滴的从头教起，教会这只天妖这天地间所有他该知道的一切，包括无论是仙、人还是妖、魔都有的感情。
    一转眼，十年匆匆而过。
    十年间，他们竟如同凡人一般，徒步游遍了大江南北所有名山大川，任何名胜古迹之旁皆留有他二人的足迹。
    阿罹自离开生活过的小山村后，就一直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呆太长时间。而玉衡自从那一日突然出现后便一直跟着他，她既然不是来找他麻烦的，他也就一直没有在意过。所以两人开始几年的相处虽称不上温馨，却也勉强算得上融洽。
    后来时间久了，在玉衡有意无意的提点下，倒是让他明白了不少原先那些村民们没有教给他的，一些叫做“感情”的东西。
    可每次玉衡却总是喜欢说，她并不是在教他，因为所谓的“感情”本就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东西，只是他并没有刻意去注意过它们的存在。而如今她所做的，只是让他确切的去体会了它们，从而更深的认识自己，仅此而已。
    这些话他一开始总是听得似懂非懂，但好在他有的是时间去思考，随着时间的推移，懂得的自然也就越来越多。
    直到有一天，他对玉衡说了这样的话：“你曾说过，这天地之间万物虽有阴阳之分，却绝无纯阴纯阳之道，唯有阴阳交|合，互辅互溶方是天地正道。所以无论是凡界还是天上，都喜欢将男女凑作一处，称之为‘夫妻’，是不是？”
    “恩”玉衡含笑点头道，“你能记得这些，是很大的进步。”
    听到赞许，阿罹也笑了，可接下来他说出的话却让玉衡怔愣当场。
    他说：“既然如此，我娶你做我娘子好不好？”
    玉衡愣愣地看着眼前微笑着的阿罹，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怎么了？哦，对了，你说过的，若要娶亲必得双方都互相喜欢才行，莫非……你不喜欢我？”他低下头想了想，又抬头笑道，“不过我倒是挺喜欢你的。”
    听到最后这句话，她愣得更是厉害了。
    不喜欢吗？不是啊，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可是很喜欢这只单纯的天妖的，可喜欢归喜欢，这样的喜欢又怎么能作为嫁给他的理由呢？
    天！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纵使他二人当真相爱，可毕竟仙妖殊途，嫁给他？她莫非是疯了么！
    可当她抬头看见眼前人那一脸干净的笑意时，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曾几何时，她已经有多久没有看见过如此纯净的笑容了？当初未飞升上天时，便已极少见如此干净的笑意，后来去了天界，除了那偶尔俏皮胡闹的洗如外，还有谁这般纯粹的对她笑过？
    洗如因着有慕隐和她弟弟玉枢两人宠着、护着，是以不仅法术高强，修为了得，更从来不曾真正有过什么烦心事。她出自西昆仑王母娘娘座下，甫一出生便在这天家之地潜心修行，从未接触过任何尘世的污浊。
    可她呢？
    她家本来就是凡界有名的修仙世家，家中子女甫一出生，便要进行各种枯燥的法道修炼。她没有过快乐的童年，也很少能够真心的笑出来，因为家中的长辈们素来喜欢成熟稳重的小辈。而到得飞升成仙后，又因为司的是天界礼度法典，自然要时时端着仙姬的架子以身作则，她其实……真的很羡慕洗如。
    眼前这个人，不，这只妖。虽然和她并非同族，可他对着她微笑的模样，她很喜欢……
    于是，就在她看着眼前的笑容神思恍惚之际，竟鬼使神差般地点了下头。
    得了她肯定的答复，站在对面的阿罹显然很是高兴，他咧了咧嘴，更是笑出一排细细的小白牙来。
    “娘子好。”他道。
    玉衡被这一声“娘子”给惊回了神，这才注意到自己刚刚究竟干了些什么，更悲惨的是，在看到了眼前人的反应后，她居然一点儿也不想反悔。
    罢了，既然如此，那就顺其自然吧，她对自己说。
    从那以后，阿罹无论到哪里都要牵着她一起，每日做饭洗衣也都会多算上她一份。玉衡也懒得再说什么她不用吃饭饿不死之类的话，既然他喜欢，那便如此吧，更何况这种时时都有人惦记着的感觉也确实是不坏。
    阿罹虽然从玉衡处学到了很多，却并不知道夫妻之间除了要一起吃饭睡觉，时时不分开外，还要干些什么。
    玉衡也没有刻意去启发他，因为她觉得现下的生活，甚好。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等时机到了，她便回九重天上去向天君提一提，天君仁慈，也许会法外开恩允了她与阿罹的事也说不准。
    可还没等到她自己去天上找“麻烦”，这“麻烦”到是先自己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