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250章


他是老太太的重孫,老太太素來望你成人,老
爺爲你日夜焦心,你爲閑情癡意糟蹋自己,我們守著你如何是
個結果!”說得寶玉無言可答,過了一回才說道:“我那管人
家的閒事,只可歎咱們家的運氣衰頹。”寶釵道:“可又來,
老爺太太原爲是要你成人,接續祖宗遺緒。你只是執迷不悟,
如何是好。”寶玉聽來,話不投機,便靠在桌上睡去。寶釵也
不理他,叫麝月等伺候著,自己卻去睡了。
寶玉見屋裏人少,想起:“紫鵑到了這裏,我從沒合他說
句知心的話兒,冷冷清清撂著他,我心裏甚不過意。他呢,又
比不得麝月秋紋,我可以安放得的。想起從前我病的時候,他
在我這裏伴了好些時,如今他的那一面小鏡子還在我這裏,他
的情義卻也不薄了。如今不知爲什麽,見我就是冷冷的。若說
爲我們這一個呢,他是和林妹妹最好的,我看他待紫鵑也不錯。
我有不在家的日子,紫鵑原與他有說有講的,到我來了,紫鵑
便走開了。想來自然是爲林妹妹死了我便成了家的原故。噯,
紫鵑,紫鵑,你這樣一個聰明女孩兒,難道連我這點子苦處都
看不出來麽!”因又一想:“今晚他們睡的睡,做活的做活,
不如趁著這個空兒我找他去,看他有什麽話。倘或我還有得罪
之處,便陪個不是也使得。”想定主意,輕輕的走出了房門,
來找紫鵑。
那紫鵑的下房也就在西廂里間。寶玉悄悄的走到窗下,只
見裏面尚有燈光,便用舌頭舔破窗紙往裏一瞧,見紫鵑獨自挑
燈,又不是做什麽,呆呆的坐著。寶玉便輕輕的叫道:“紫鵑
姐姐還沒有睡麽?”紫鵑聽了唬了一跳,怔怔的半日才說:“
是誰?”寶玉道:“是我。”紫鵑聽著,似乎是寶玉的聲音,
便問:“是寶二爺麽?”寶玉在外輕輕的答應了一聲。紫鵑問
道:“你來做什麽?”寶玉道:“我有一句心裏的話要和你說
說,你開了門,我到你屋裏坐坐。”紫鵑停了一會兒說道:“
二爺有什麽話,天晚了,請回罷,明日再說罷。”寶玉聽了,
寒了半截。自己還要進去,恐紫鵑未必開門,欲要回去,這一
肚子的隱情,越發被紫鵑這一句話勾起。無奈,說道:“我也
沒有多餘的話,只問你一句。”紫鵑道:“既是一句,就請說。
”寶玉半日反不言語。紫鵑在屋裏不見寶玉言語,知他素有癡
病,恐怕一時實在搶白了他,勾起他的舊病倒也不好了,因站
起來細聽了一聽,又問道:“是走了,還是傻站著呢?有什麽
又不說,盡著在這裏慪人。已經慪死了一個,難道還要慪死一
個麽!這是何苦來呢!”說著,也從寶玉舔破之處往外一張,
見寶玉在那裏呆聽。紫鵑不便再說,回身剪了剪燭花。忽聽寶
玉歎了一聲道:“紫鵑姐姐,你從來不是這樣鐵心石腸,怎麽
近來連一句好好兒的話都不和我說了?我固然是個濁物,不配
你們理我,但只我有什麽不是,只望姐姐說明了,那怕姐姐一
輩子不理我,我死了倒作個明白鬼呀!”紫鵑聽了,冷笑道:
“二爺就是這個話呀,還有什麽?若就是這個話呢,我們姑娘
在時我也跟著聽俗了!若是我們有什麽不好處呢,我是太太派
來的,二爺倒是回太太去,左右我們丫頭們更算不得什麽了。”
說到這裏,那聲兒便哽咽起來,說著又醒鼻涕,寶玉在外知他
傷心哭了,便急的跺腳道:“這是怎麽說,我的事情你在這裏
幾個月還有什麽不知道的。就便別人不肯替我告訴你,難道你
還不叫我說,叫我憋死了不成!”說著,也嗚咽起來了。
寶玉正在這裏傷心,忽聽背後一個人接言道:“你叫誰替
你說呢?誰是誰的什麽?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央及呀,人家賞臉
不賞在人家,何苦來拿我們這些沒要緊的墊喘兒呢。”這一句
話把裏外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你道是誰,原來卻是麝月。寶玉
自覺臉上沒趣。只見麝月又說道:“到底是怎麽著?一個陪不
是,一個人又不理。你倒是快快的央及呀。噯,我們紫鵑姐姐
也就太狠心了,外頭這麽怪冷的,人家央及了這半天,總連個
活動氣兒也沒有。”又向寶玉道:“剛才二奶奶說了,多早晚
了,打量你在那裏呢,你卻一個人站在這房檐底下做什麽!”
紫鵑裏面接著說道:“這可是什麽意思呢?早就請二爺進去,
有話明日說罷。這是何苦來!”寶玉還要說話,因見麝月在那
裏,不好再說別的,只得一面同麝月走回,一面說道:“罷了,
罷了!我今生今世也難剖白這個心了!惟有老天知道罷了!”
說到這裏,那眼淚也不知從何處來的,滔滔不斷了。麝月道:
“二爺,依我勸你死了心罷,白陪眼淚也可惜了兒的。”寶玉
也不答言,遂進了屋子。只見寶釵睡了,寶玉也知寶釵裝睡。
卻是襲人說了一句道:“有什麽話明日說不得,巴巴兒的跑那
裏去鬧,鬧出——”說到這裏也就不肯說,遲了一遲才接著道:
“身上不覺怎麽樣?”寶玉也不言語,只搖搖頭兒,襲人一面
才打發睡下。一夜無眠,自不必說。
這裏紫鵑被寶玉一招,越發心裏難受,直直的哭了一夜。
思前想後,“寶玉的事,明知他病中不能明白,所以衆人弄鬼
弄神的辦成了。後來寶玉明白了,舊病復發,常時哭想,並非
忘情負義之徒。今日這種柔情,一發叫人難受,只可憐我們林
姑娘真真是無福消受他。如此看來,人生緣分都有一定,在那
未到頭時,大家都是癡心妄想。乃至無可如何,那糊塗的也就
不理會了,那情深義重的也不過臨風對月,灑淚悲啼。可憐那
死的倒未必知道,這活的真真是苦惱傷心,無休無了。算來竟
不如草木石頭,無知無覺,倒也心中乾淨!”想到此處,倒把
一片酸熱之心一時冰冷了。才要收拾睡時,只聽東院裏吵嚷起
來。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第一百十四回
王熙鳳曆幻返金陵甄應嘉蒙恩還玉闕
卻說寶玉寶釵聽說鳳姐病的危急,趕忙起來。丫頭秉燭伺
候。正要出院,只見王夫人那邊打發人來說:“璉二奶奶不好
了,還沒有咽氣,二爺二奶奶且慢些過去罷。璉二奶奶的病有
些古怪,從三更天起到四更時候,璉二奶奶沒有住嘴說些胡話,
要船要轎的,說到金陵歸入冊子去。衆人不懂,他只是哭哭喊
喊的。璉二爺沒有法兒,只得去糊了船轎,還沒拿來,璉二奶
奶喘著氣等呢。叫我們過來說,等璉二奶奶去了再過去罷。”
寶玉道:“這也奇,他到金陵做什麽?”襲人輕輕的和寶玉說
道:“你不是那年做夢,我還記得說有多少冊子,不是璉二奶
奶也到那裏去麽?”寶玉聽了點頭道:“是呀,可惜我都不記
得那上頭的話了。這麽說起來,人都有個定數的了。但不知林
妹妹又到那裏去了?我如今被你一說,我有些懂得了。若再做
這個夢時,我得細細的瞧一瞧,便有未卜先知的分兒了。”襲
人道:“你這樣的人可是不可和你說話的,偶然提了一句,你
便認起真來了嗎?就算你能先知了,你有什麽法兒!”寶玉道:
“只怕不能先知,若是能了,我也犯不著爲你們瞎操心了。”
兩個正說著,寶釵走來問道:“你們說什麽?”寶玉恐他
盤詰,只說:“我們談論鳳姐姐。”寶釵道:“人要死了,你
們還只管議論人。舊年你還說我咒人,那個簽不是應了麽?”
寶玉又想了一想,拍手道:“是的,是的。這麽說起來,你倒
能先知了。我索性問問你,你知道我將來怎麽樣?”寶釵笑道:
“這是又胡鬧起來了。我是就他求的簽上的話混解的,你就認
了真了。你就和邢妹妹一樣的了,你失了玉,他去求妙玉扶乩,
批出來的衆人不解,他還背地裏和我說妙玉怎麽前知,怎麽參
禪悟道。如今他遭此大難,他如何自己都不知道,這可是算得
前知嗎?就是我偶然說著了二奶奶的事情,其實知道他是怎麽
樣了,只怕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呢。這樣下落可不是虛誕的事,
是信得的麽!”寶玉道:“別提他了。你只說邢妹妹罷,自從
我們這裏連連的有事,把他這件事竟忘記了。你們家這麽一件
大事怎麽就草草的完了,也沒請親喚友的。”寶釵道:“你這
話又是迂了。我們家的親戚只有咱們這裏和王家最近。王家沒
了什麽正經人了。咱們家遭了老太太的大事,所以也沒請,就
是璉二哥張羅了張羅。別的親戚雖也有一兩門子,你沒過去,
如何知道。算起來我們這二嫂子的命和我差不多,好好的許了
我二哥哥,我媽媽原想體體面面的給二哥哥娶這房親事的。一
則爲我哥哥在監裏,二哥哥也不肯大辦;二則爲咱家的事,三
則爲我二嫂子在大太太那邊忒苦,又加著抄了家,大太太是苛
刻一點的,他也實在難受:所以我和媽媽說了,便將將就就的
娶了過去。我看二嫂子如今倒是安心樂意的孝敬我媽媽,比親
媳婦還強十倍呢。待二哥哥也是極盡婦道的,和香菱又甚好,
二哥哥不在家,他兩個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雖說是窮些,我媽
媽近來倒安逸好些。就是想起我哥哥來不免悲傷。況且常打發
人家裏來要使用,多虧二哥哥在外頭帳頭兒上討來應付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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