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264章


襲人似要和他說話,秋紋走來說:“藥好了,
姐姐吃罷。”襲人睜眼一瞧,知是個夢,也不告訴人。吃了藥,
便自己細細的想:“寶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
便是要脫身的樣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象往常,把我混推混
揉的,一點情意都沒有。後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在別的姊妹
跟前,也是沒有一點情意。這就是悟道的樣子。但是你悟了道,
抛了二奶奶怎麽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雖是月錢照著那樣
的分例,其實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裏
人。若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著,又叫人笑話,若
是我出去,心想寶玉待我的情分,實在不忍。”左思右想,實
在難處。想到剛才的夢“好象和我無緣”的話,“倒不如死了
乾淨。”豈知吃藥以後,心痛減了好些,也難躺著,只好勉強
支援。過了幾日,起來服侍寶釵。寶釵想念寶玉,暗中垂淚,
自歎命苦。又知他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很費張羅,不能不幫
著打算。暫且不表。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
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賈政料理墳
基的事。一日接到家書,一行一行的看到寶玉賈蘭得中,心裏
自是喜歡。後來看到寶玉走失,複又煩惱,只得趕忙回來。在
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書,果然赦罪複職,更是
喜歡,便日夜趲行。
一日,行到毗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
處。賈政打發衆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
勞動。船中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
人起旱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擡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
雪影裏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
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
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
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
道:“可是寶玉麽?”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
“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裏?”寶玉未及回言,
只見舡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
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
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那裏趕得上。只聽見他們三人口中不
知是那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
與我遊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賈政一面聽著,一面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賈政
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也是隨
後趕來。賈政問道:“你看見方才那三個人麽?”小廝道:“
看見的。奴才爲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後來只見老爺,不見那
三個人了。”賈政還欲前走,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
賈政知是古怪,只得回來。
衆家人回舡,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舡夫,說是“老爺上
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衆人也從雪地裏尋蹤迎去,
遠遠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著,一同回船。賈政坐下,喘息方
定,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衆人回稟,便要在這地方尋覓。
賈政歎道:“你們不知道,這是我親眼見的,並非鬼怪。況聽
得歌聲大有元妙。那寶玉生下時銜了玉來,便也古怪,我早知
不祥之兆,爲的是老太太疼愛,所以養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
士,我也見了三次: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
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
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裏便有些詫異,
只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豈知寶玉是下凡
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那裏,
掉下淚來。衆人道:“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該中舉
人了。怎麽中了才去?”賈政道:“你們那裏知道,大凡天上
星宿,山中老僧,洞裏的精靈,他自有一種性情。你看寶玉何
嘗肯念書,他若略一經心,無有不能的。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
別另樣。”說著,又歎了幾聲。衆人便拿“蘭哥得中,家道複
興”的話解了一番。賈政仍舊寫家書,便把這事寫上,勸諭合
家不必想念了。寫完封好,即著家人回去。賈政隨後趕回。暫
且不題。
且說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處借貸。並自己
湊齊了贖罪銀兩。刑部准了,收兌了銀子,一角文書將薛蟠放
出。他們母子姊妹弟兄見面,不必細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
薛蟠自己立誓說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殺犯剮!”薛姨
媽見他這樣,便要握他嘴說:“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還要
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這樣惡誓麽!只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
處,你媳婦已經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雖說窮了,這碗飯還有
得吃,據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婦了,你心裏怎麽樣?”薛
蟠點頭願意。寶釵等也說:“很該這樣。”倒把香菱急得臉脹
通紅,說是:“伏侍大爺一樣的,何必如此。”衆人便稱起大
奶奶來,無人不服。薛蟠便要去拜謝賈家,薛姨媽寶釵也都過
來。見了衆人,彼此聚首,又說了一番的話。
正說著,恰好那日賈政的家人回家,呈上書子,說:“老
爺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賈蘭將書子念給聽。賈蘭念到賈政親
見寶玉的一段,衆人聽了都痛哭起來,王夫人寶釵襲人等更甚。
大家又將賈政書內叫家內”不必悲傷,原是借胎”的話解說了
一番。”與其作了官,倘或命運不好,犯了事壞家敗産,那時
倒不好了。寧可咱們家出一位佛爺,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所
以才投到咱們家來。不是說句不顧前後的話,當初東府裏太爺
倒是修煉了十幾年,也沒有成了仙。這佛是更難成的。太太這
麽一想,心裏便開豁了。”王夫人哭著和薛姨媽道:“寶玉抛
了我,我還恨他呢。我歎的是媳婦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親,
怎麽他就硬著腸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媽聽了也甚傷心。
寶釵哭得人事不知。所有爺們都在外頭,王夫人便說道:“我
爲他擔了一輩子的驚,剛剛兒的娶了親,中了舉人,又知道媳
婦作了胎,我才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就不
該娶親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媽道:“這是自己一定的,咱
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麽別的說的嗎?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
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後來就有了結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
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麽。他頭
裏的苦也算吃盡的了,如今的甜來,也是他爲人的好處。我們
姑娘的心腸兒姊姊是知道的,並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姊姊倒不
必耽憂。”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
釵小時候更是廉靜寡欲極愛素淡的,他所以才有這個事,想人
生在世真有一定數的。看著寶釵雖是痛哭,他端莊樣兒一點不
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紅
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想了一回,也覺解了好些。又想到
襲人身上:“若說別的丫頭呢,沒有什麽難處的,大的配了出
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獨有襲人可怎麽處呢?”此時人
多,也不好說,且等晚上和薛姨媽商量。
那日薛姨媽並未回家,因恐寶釵痛哭,所以在寶釵房中解
勸。那寶釵卻是極明理,思前想後,“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
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更將大道理的話告
訴他母親了。薛姨媽心裏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裏先把寶釵
的話說了。王夫人點頭歎道:“若說我無德,不該有這樣好媳
婦了。”說著,更又傷心起來。薛姨媽倒又勸了一會子,因又
提起襲人來,說:“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著
寶哥兒。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屋裏人願守也是有的。惟有這
襲人,雖說是算個屋裏人,到底他和寶哥兒並沒有過明路兒的。
”王夫人道:“我才剛想著,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說放他
出去,恐怕他不願意,又要尋死覓活的,若要留著他也罷,又
恐老爺不依。所以難處。”薛姨媽道:“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
叫守著的。再者姨老爺並不知道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
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來,狠狠的吩咐他,叫
他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東西。那孩子心腸兒也
好,年紀兒又輕,也不枉跟了姐姐會子,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
襲人那裏還得我細細勸他。就是叫他家的人來也不用告訴他,
只等他家裏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兒,我們還去打聽打聽,若果然
足衣足食,女婿長的象個人兒,然後叫他出去。”王夫人聽了
道:“這個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我可不是
又害了一個人了麽!”薛姨媽聽了點頭道:“可不是麽!”又
說了幾句,便辭了王夫人,仍到寶釵房中去了。
看見襲人淚痕滿面,薛姨媽便勸解譬喻了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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