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第265章


襲人本來
老實,不是伶牙利齒的人,薛姨媽說一句,他應一句,回來說
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說這些話,
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薛姨媽聽他的話,“好一個柔順的
孩子!”心裏更加喜歡。寶釵又將大義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各
自相安。
過了幾日,賈政回家,衆人迎接。賈政見賈赦賈珍已都回
家,弟兄叔侄相見,大家曆敍別來的景況。然後內眷們見了,
不免想起寶玉來,又大家傷了一會子心。賈政喝住道:“這是
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們在外把持家事,你們在內相助,斷
不可仍是從前這樣的散慢。別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
承總。我們本房的事,裏頭全歸於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
人便將寶釵有孕的話也告訴了,將來丫頭們都勸放出去。賈政
聽了,點頭無語。
次日賈政進內,請示大臣們,說是:“蒙恩感激,但未服
闋,應該怎麽謝恩之處,望乞大人們指教。”衆朝臣說是代奏
請旨。於是聖恩浩蕩,即命陛見。賈政進內謝了恩,聖上又降
了好些旨意,又問起寶玉的事來。賈政據實回奏。聖上稱奇,
旨意說,寶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過來人,所以如此。
若在朝中,可以進用。他既不敢受聖朝的爵位,便賞了一個“
文妙真人”的道號。賈政又叩頭謝恩而出。
回到家中,賈璉賈珍接著,賈政將朝內的話述了一遍,衆
人喜歡。賈珍便回說:“甯國府第收拾齊全,回明瞭要搬過去。
櫳翠庵圈在園內,給四妹妹靜養。”賈政並不言語,隔了半日,
卻吩咐了一番仰報天恩的話。賈璉也趁便回說:“巧姐親事,
父親太太都願意給周家爲媳。”賈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
說:“大老爺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說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
白,孩子肯念書,能夠上進。朝裏那些官兒難道都是城裏的人
麽?”賈璉答應了“是”,又說:“父親有了年紀,況且又有
痰症的根子,靜養幾年,諸事原仗二老爺爲主。”賈政道:“
提起村居養靜,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報耳。”
賈政說畢進內。賈璉打發請了劉姥姥來,應了這件事。劉姥姥
見了王夫人等,便說些將來怎樣升官,怎樣起家,怎樣子孫昌
盛。
正說著,丫頭回道:“花自芳的女人進來請安。”王夫人
問幾句話,花自芳的女人將親戚作媒,說的是城南蔣家的,現
在有房有地,又有鋪面,姑爺年紀略大了幾歲,並沒有娶過的,
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裏挑一的。王夫人聽了願意,說道:“你
去應了,隔幾日進來再接你妹子罷。”王夫人又命人打聽,都
說是好。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仍請了薛姨媽細細的告訴了襲
人。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的,心裏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家
去,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說我
守著,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願”,便
哭得咽哽難鳴,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回過念頭想道:“我
若是死在這裏,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裏才是。”
於是,襲人含悲叩辭了衆人,那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
不忍說。襲人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也是
哭泣,但只說不出來。那花自芳悉把蔣家的娉禮送給他看,又
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說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
襲人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
若是死在哥哥家裏,豈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萬想,左右爲
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
的上轎而去,心裏另想到那裏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
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著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丫頭僕婦
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裏,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
番好意。那夜原是哭著不肯俯就的,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
順。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
的丫頭。原來當初只知是賈母的侍兒,益想不到是襲人。此時
蔣玉菡念著寶玉待他的舊情,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
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這姓
蔣的原來就是蔣玉菡,始信姻緣前定。襲人才將心事說出,蔣
玉菡也深爲歎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
人真無死所了。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
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
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
件,審明定罪,今遇大赦,褫籍爲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
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只見一個
道者從那渡頭草棚裏出來,執手相迎。雨村認得是甄士隱,也
連忙打恭,士隱道:“賈先生別來無恙?”雨村道:“老仙長
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面不認?後知火焚草亭,下鄙
深爲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歎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
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隱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
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然而
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複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裏離
草庵不遠,暫請膝談,未知可否?”
雨村欣然領命,兩人攜手而行,小廝驅車隨後,到了一座
茅庵。士隱讓進雨村坐下,小童獻上茶來。雨村便請教仙長超
塵的始末。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老先生從繁華
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雨村道:“怎麽
不知。近聞紛紛傳述,說他也遁入空門。下愚當時也曾與他往
來過數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士隱道:“非也。
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
之前,我已會過他一面。”雨村驚訝道:“京城離貴鄉甚遠,
何以能見?”士隱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
現今寶玉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士隱道:“寶玉,即寶玉
也。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爲
避禍,二爲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又複稍示神靈,
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那天奇地靈煆煉之寶,非凡間可比。前
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
歸本處,這便是寶玉的下落。”雨村聽了,雖不能全然明白,
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歎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寶
玉既有如此的來歷,又何以情迷至此,複又豁悟如此?還要請
教。”士隱笑道:“此事說來,老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即
是真如福地。一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悮?
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復原之理呢!”雨村聽著,卻不明白了。
知仙機也不便更問,因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是敝
族閨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士隱歎
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
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
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
孽。凡是情思纏綿的,那結果就不可問了。”雨村聽到這裏,
不覺拈須長歎,因又問道:“請教老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
如前否?”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
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複初,也是自然的
道理。”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
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著‘蘭’字。適間老仙翁
說‘蘭桂齊芳’,又道寶玉‘高魁子貴’,莫非他有遺腹之子,
可以飛黃騰達的麽?”士隱微微笑道:“此系後事,未便預說。
”雨村還要再問,士隱不答,便命人設俱盤飧,邀雨村共食。
食畢,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庵
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雨村驚訝道:
“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士隱道:“也不過是兒
女私情罷了。”雨村聽了益發驚異:“請問仙長,何出此言?”
士隱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蓮幼遭塵劫,老先生初任
之時曾經判斷。今歸薛姓,産難完劫,遺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
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只好接引接引。”士隱說著拂袖而起。
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了。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
冊,剛過牌坊,見那一僧一道,縹渺而來。士隱接著說道:“
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麽?”那
僧說:“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還得把他送
還原所,將他的後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隱聽了,便
供手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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