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沉吟

已经晚八点了，关琴还没回来。
    裴格贱兮兮地打了个电话过来，程可航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把门甩地嘭嘭响，对着剩下加班的几个人问：“你们谁有关琴的手机号码？”
    关琴这时候正坐在马路牙子上犯愁呢，她没脸回报社，也不敢见程可航。看到手机上林雯的来电显示，犹犹豫豫地接了电话，程可航暴怒的声音传来：“你死哪儿去了？马上给我滚回来！”
    关琴很快就滚了回来，程可航二话不说把她提溜进自己的办公室里，扔到沙发上。
    程可航靠她极近：“给你一个小时写稿子，你要敢给我开天窗，我保证你今后在新闻界混不下去！”
    主编大人…好凶。
    截稿前半个小时，程可航在办公室里看完关琴稿件的最后一个字，问她：“这就是你今天一整天采访的结果？”
    “嗯，这篇稿子还包括昨天写的。”
    “你还好意思说。”程可航左手扶额，“为什么远志企业的内容这么少？还尽是发布会给的官方声明内容。”
    关琴认错一向很快：“我…我没赶上发布会。您给我列的那些问题都没问成。”
    虽然知道是裴格从中作梗，但这姑娘耳朵根也未免太软，竟然给人用三两句话就哄走了。
    “平衡报道原则你总学过吧，你觉得这份稿子合格么？”程可航对待专业问题很严肃。
    关琴默不作声，搓着手。
    程可航看着她这副怂样，心里腾的又冒出一股无名怒火，挥了挥手：“出去，出去。”
    二十分钟后，稿子在程可航手下变了个样，不仅将关琴原先的内容表达的更充分，稿子的逻辑性和用词用字也极严谨，关琴不由得发出了声叹息：“主编你真是神笔马良妙手回春。”
    “什么乱七八糟的成语。”程可航喝了口冷掉的咖啡，说：“你原来的意思我没动，毕竟是你去采访的。”
    关琴想说，即使动了也没关系。她唯唯诺诺地问：“这样可以发么？”
    程可航白了她一眼，斥了一声：“那还能怎样！”
    “哦，那就这样吧，怎么说也有三千五百多个字呢。”关琴笑嘻嘻的看着成稿，一脸满足。
    程可航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字数管什么用，字数跟重点稿件有关系么？”
    关琴皱着眉问：“这不算重点稿子吗？这是我来这儿写的最重要的稿子了。”
    程可航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翻白眼了：“你写了几篇稿子？”
    关琴缩着脑袋，腆着脸问：“主编，你不是真的想赶我走吧。”
    他倒是敢啊！他到底是在曹严吾手下吃饭的。
    “你认识我们董事长么？”程可航并不好奇她和曹严吾的关系，不过是顺便一问。
    “不认识，董事长？我们报业的集团董事长？哇，我要能认识就好了。”关琴想，要是认识的话最好认个干爹什么的。
    程可航换了个问法：“那认识是瞿严吾吗？”
    关琴笑了笑：“你说瞿叔叔啊，认识啊。”
    怎么不认识，关琴在校四年，瞿严吾光是开讲座都开了不下十次，每隔两三个月还来学校当客座教师给他们上课，当然认识了。
    程可航被关琴的话被噎了一下，不耐烦地打发关琴下班。他自己审完了稿子，才跟两个编辑一起离开了报社。
    程可航开车路过公交车站时，看见她孤零零地戳在那儿等车，是起了恻隐之心的。他将车子停在路边，摁了一下喇叭。关琴狼吞虎咽地啃着鸡蛋煎饼，循声看过来。程可航看见她鼓着两颊一嘴油光的朝他笑，立即后悔了，狠狠地踩了一脚油门，车子“呼啦”一声从关琴面前驶过……
    这天程可航比平常提前了近一个小时来到报社，在报社院子里将车停好后，先问门卫老王要了份当日的报纸。
    头版头条便是关琴的那则砸车盗窃事件报道。
    程可航迅速扫了一下标题，便将整份报纸卷起来，有礼地跟门卫老王打了声招呼，才往办公楼去了。
    门卫老王分明看见程可航嘴边浅浅的笑容，对着他的背影说：“这孩子长得真好，我姑娘要能嫁给这么一个姑爷就好了。”
    正如那日警察叔叔对关琴说的，虽然砸车盗窃牵扯到了远志企业，但并非针对这个汽车品牌，审案记录里登记的作案人并非同一伙人，目的更不在于报复远志企业。之前在其他媒体的报道中将焦点放在了远志企业上，导致了新闻圈内的跟风而动。或许是关琴这个人脑神经不够发达，她不会利用那些可以博得大众兴趣的猜疑做文章，踏踏实实将事情做了最简单的陈述，反而是最接近真相的报道。
    昨晚审稿时，程可航将这则最简单的报道放在了头版头条，其他两个责编有些异议，程可航轻松笑着说：“等着看明天《宁城都市报》的好戏吧。”
    《宁城都市报》的确上演了一出自打耳光的戏码，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施压，这天的后续报道中明确写着“远志汽车与砸车盗窃案无关”的字样以及道歉申明。
    程可航那天晚上站在关琴座位后头，看到稿子中民众的采访中那些猜测之词，是有些惊讶，但猜测毕竟是猜测，贸然发稿的话也只会传播猜测。无关他和远志企业的那层特殊关系，而是他做新闻的原则是只要真相，所以他那晚才会那么干脆地决定放弃报道。
    小人得志说的就是关琴了，那可是她人生首篇独立署名新闻，还被安排在了头版头条！
    关琴拿着那版刊着她的报纸在林雯身边晃来晃去，林雯被招惹烦了，不屑地说：“这样的稿子我还真看不上。”
    关琴只当听不见，上了头版头条的报道还能是不好的？
    “我看写的还不错嘛。”刘尚文替关琴解围。
    关琴笑呵呵地趴到刘尚文办公桌前的挡板上：“刘老师，您今天那份报纸还要么？不要的话给我吧。”
    “要寄回家去？”
    “嗯。”
    关琴觉得除了怄一下林雯外，还应该感谢一下程可航。可是，程可航只在早上露了个面，交代了些事情后就消失不见了。
    宁城城西湖光山色，道路两旁悬铃木郁郁葱葱地掩映着，程可航将车开上缓坡，一栋别墅式的私家花园出现在眼前。程宅了的佣人见是大少爷回来了，打开了雕花铁门，将程可航的车让了进去。
    廖言珍一见到儿子，立马扑过来，伸手捧着那张帅气的脸左捏捏右捏捏。
    程可航龇牙咧嘴地喊疼：“妈，你轻点儿。”
    “都过来吃饭吧。”程康尧冷冷的发话。
    廖言珍拽着程可航坐到了餐桌上，裴格也在。
    负责廖家饮食的阿姨拿了副餐具给程可航，他拿起筷子就吃起来。
    看着长孙目无尊长的样子，程康尧放下筷子，问：“连人都不会喊了么？”
    裴格在一旁添油加醋：“爷爷，大表哥最近可出息了，在一家快倒闭的报社当上主编了。对了，今天大表哥的报纸还有我们公司的新闻呢，爷爷，我去拿给你看啊。”
    裴格说的新闻就是涉及远志的报道，远志实质上就是程家的家族企业，程康尧是远志企业的创始人兼董事长，这两年渐渐退居幕后，大有将衣钵传给外孙裴格的架势。
    裴格屁颠屁颠地去客厅拿报纸，被大表哥的亲妈按在沙发上抽了一顿屁股：“让你多管闲事，让你多管闲事。”
    裴格算是廖言珍一把屎一把尿照顾长大的，廖言珍对侄子动手从来就没有什么顾忌，
    餐厅里那两位也是司空见惯的了。
    程康尧问：“跟公司有关的事情，怎么不先来问问我？现在多少人盯着远志，一件事处理不当就会影响公司的股价，你以为是闹着玩的？”
    程可航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这次的新闻跟远志并没有什么关系，您放心。”
    “你知道分寸就好，玩够了就回公司。”
    “做新闻报道是我的工作，从没当作在玩，并且我也没想过再回公司。”
    三年前程康尧已经对亲嫡孙继承远志不抱期望了，但也不想这块好料子便宜了曹严吾。
    这爷孙两个从来就说不到一块儿去，见气氛变僵，廖言珍回到餐厅，对老头子很不满：“爸，你够了啊，我儿子好不容易回来吃顿饭，您那些车轱辘话能不能别说了。”
    “就是你把你儿子给惯坏了。”
    “我乐意。”
    廖言珍自幼在程家长大，后来嫁给青梅竹马的程家长子程东明，程康尧夫妇拿她当做亲女儿来看。程家家规很严，偏偏廖言珍是个万年不服管教的，跟谁都没大没小的一处闹。
    这顿饭就数廖言珍吃的欢，不停地给程可航添饭加菜，程康尧和裴格都是一脸的羡慕嫉妒恨。
    程可航临走时，廖言珍拉住他，神情认真，终于有个当妈的样子：“既然回家就是要让你爷爷宽心，你就不能好好跟他说？他这一年身体差得多了，你经常回来看看他。”
    程可航把自家公司的新闻登在自己管辖下的报纸上，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他回来是想给程康尧一个交代，只是爷孙两个不会沟通，总能把一件简单的事闹得不愉快。
    程可航正要说什么，裴格跟着过来，自顾自地坐到了副驾驶座上，程可航只好说：“我知道了，妈，你进去吧。”
    裴格在车里翻来翻去，找了张CD听。程可航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说：“你少在老爷子那里嚼舌根。”
    “我这是为你们两好，要不是我嚼舌根，你今天能回家陪他吃顿饭？”裴格心里深处住着一个玛丽苏。
    “我其他的事，你也少给我添乱。”昨天裴格故意糊弄关琴的事，程可航还记着呢。
    裴格想起那个怂丫头就想笑：“大表哥，你们报社是low到什么地步了？那样的小姑娘也派出来做采访？你还真拿的出手。”
    说曹操往往就能见着曹操，那个拿不出手的小姑娘出现在报社门口。
    关琴看见是他们家主编的车，赶忙跑过来请安。
    程可航将车钥匙丢给了裴格，先下了车，问：“这时候不在工作，溜哪儿去了？”
    “去寄东西了。”关琴刚刚将两份报纸寄回了老家嘉市，心情倍儿好，“主编，我的稿子今天是头版头条哎。”
    废话！是程可航自己安排的，他能不知道。
    “谢谢主编，要不是你昨天事先给我列了采访提纲，还有后来帮着改稿，我一个人还是做不好的。”关琴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边了。
    程可航很是时候地给她泼了盆冷水：“做的也没有多好，昨天本来就没有什么重大新闻，你那篇只好勉强做了头条。”
    额……原来林雯说看不上并非是酸她的话。
    看着大表哥和一个小姑娘对话，裴格突然想起了什么，绕过车头，亲昵地趴在程可航肩膀上，对关琴打了个招呼：“哦，你就是昨天那个小记者吧，你好啊，你叫...关琴？我是裴格。”
    程可航嫌弃地将裴格的头从自己身上推开，关琴也想起那张玩世不恭的脸，手指着裴格不断地抖动着：“哦~~，原来是你，你个骗子！”
    裴格炸毛了：“你说谁是骗子呢？”
    关琴义愤填膺地告状：“主编，昨天就是他骗我说远志不会开记者会，我才没能采访到远志，不然我能把稿子写的更好。”
    程可航给了她一个“really？”的眼神。
    某人刚刚萌发的自信小火苗就这么灭掉了，她慢慢退到一边，给程可航让路。裴格不但有玛丽苏情结，还有双重人格，见怂丫头被大表哥欺负了，他怜香惜玉地牵起关琴的手：“我觉得你怂归怂吧，但好像还挺乖的，给我当秘书怎么样？”
    关琴两天之内被这个长得挺好看的幺蛾子调戏了两次，真心有些怒了，但是她这个人发作都会慢个半拍。在她张口之前，程可航“啪”的打开了裴格的手，虚虚揽着关琴往报社大楼走，留给裴玛丽“一双两好”的背影，以及一句话：“记得晚上把车送到我家。”
    被主编大人这么“搂”着，关琴缩手缩脚地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跟着程可航的步伐走。走到楼梯间，程可航将搭着关琴肩膀的手放下，抬起长腿一步两个台阶的往上走。
    关琴这才想起来问他：“主编，那人不是远志的吗？你们认识？”
    程可航停下了脚步，他并非有意瞒着自己与远志的关系，但知情的外人很少，他转过身对着站在楼梯下的关琴笑了笑，却并不作答。
    恰巧那时一缕阳光穿过楼梯间的窗户投了进来，逆光里的程可航微微一笑，那摸样随着阳光不经意折射到某人的心上。
    程可航的眉目鼻眼自有一股俊朗贵气，偏偏他又不爱穿正装，经常一身深色系或大地色的休闲装就来上班了，沉稳中便多了几分随意潇洒，随时随地充满了晃动人心的克里斯马斯。
    心里晃着晃着，隐隐晃出了风雨交加里的惊鸿一瞥。有些回忆安安分分地沉到意识的最底处，不期然记起来，恍若隔世。
    “你是......”关琴回过神来，想说什么，程可航已经消失在楼梯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