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遗言

第1章


伊能静《生死遗言》(1-9章) 
一   生死遗言 
    听着你给我的Santana的CD,最喜欢《Somewhere in heaven》。想念你的时候,我便听音乐,然后把所有歌者的声音想像成你,是你在低低唱诉,皱着眉,表情混乱。很多时候你总是非常忧郁,不像在人多的场合。为此,你非常不爱思考,逃避着思绪的困扰,不像我,我思考的方式总是绵绵密密,多而庞杂;而你的思考,总是直接就进入生命的核心,那关于生灭的最后总结。 
    “很公平,每个人都一样。”你说。 
    “在某处——在某处──在天堂,等着我们,我们终将自由。”Santana如斯唱道。 
  我们曾经讨论过死亡的问题,尤其在你的好朋友车祸逝世后,你变得非常敏感。看电影《泰坦尼克号》,看到老婆婆与老先生握着手等待着死亡来临时,你在漆黑的暗室里忽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可以感觉你快要流泪,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对着天发誓,有生之年,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比你多活一天。 
    我会帮你安葬,让你安心,不受失去的苦痛,然后我再陪伴你。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谈到分手,好几天没见。当我再见你,你眼睛深深的,我们都没有说话。后来我问你那些天做了什么,你淡淡地说:“关在房里没做什么。”然后你又说,“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以后我们常开玩笑,说万一有一天我离开你,若当时你已年老,一定会变成一个孤独的老人,待在大房子里,永远开着电视,等待死亡来带走你。 
    我一直比你坚强,虽然我的善感、犹豫让你担忧,但我的确比你更淡漠,更了解生命本质。你一直是个大孩子,永远晒不黑,无法世故,浓眉大眼转个不停,笑的时候眼角飞扬。其实我们都无法想像失去对方时那种鸟再也不能飞翔的恐慌。但每当我想到我若先你离去时,你的惊惧,我想会让我不忍离世,魂魄定会在漫天里游荡,说着你再也听不到的安慰,而你也许会失去言语的能力,留下身体在回忆里找寻我,回不到现实中。 
    所以我总在最爱你、看你微笑时,心底暗暗起誓,让我多你一天就好,多活你一天就好,我要陪伴你到最后,我要给你最初也是最终的深情,我要照顾你。 
    我会不掉一滴泪,不让你牵绊人间,不让你记挂我;我会为你放你最喜欢的音乐,带来真心爱你的朋友,请他们饮酒作乐,然后在那张我们共枕的床上,安静地等待合眼,微笑着让你迎接我。 
    当我们都非常非常老的时候—— 
    Somewhere...somewhere in heaven... 
    当我们都非常非常老的时候—— 
   
  二   静默 
    在见不到你的日子里,发呆与静默成了我大部分存在的形式。我喜欢走路,不过只有当静默到身体疼痛时,我才会移动身体准备下楼走走。住处旁直直的大路来回可以走四十分钟,我总是向前走着,不看风景,没有目的,只是为了走动。 
    你不存在的空间很奇特,就好像时间多了一倍,但四周依然一样大小,我简直无处可去。转入小商店时,忽然看到你家也订的报纸,我几乎站成化石,双脚失去行走的能力。拿着那份被透明胶带封紧的报纸,我慌慌地付钱,然后抱着报纸,以为抱住了你。 
   
    爱情怎么能言说?别人问的问题如此愚蠢,我没有好的回答。但他们没有爱过吗?那些关于思念的点滴,关于岁月的累积,关于恋人絮语的泪滴或傻笑,我以为每个人都一样地在承受。如此的轻又如此的重,轻得像报纸上一角的无聊新闻,重得像生生世世的心灵占据。或者是因为每个自私的人,都认为自己的爱重,而别人的爱轻,所以他们在发问时,才能让口中的语言如此简单地飘浮在空气中,没有真正的意义。 
    因为爱你,我注定要被自私的窥密者怨恨。 
    树在摇晃,快将下雨。落叶自树梢飘落,天空灰蒙。我怀疑你并不知道我爱你的深度,这不平衡的深浅让我相信自己单恋着你,而你完全没有感受。你离我太远。但你对我说你觉得你爱我比较多,我笑着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说?你固执地皱着眉头,词汇很少的你想了半天,最终还是说:“我比较爱你。”然后爆笑地加一句,“我总是帮你拿东西。” 
    好吧!输给你的解释,我相信你爱我比较多,但你不知道我常心慌。当我们必须分离时,我总是觉得人空荡。买来的报纸看了又看,明知道不可能找到你,但还是想着早晨你起床,拿着报纸,戴上黑边眼镜读的模样,然后我发现我脸上叠着你的表情。我爱你的时候,真希望我是你。 
    人们问我来这个地方许久,我都去了哪里。我仔细地想,才发现我哪里也没有去,我只是每天静默地活着,无论行走、读报、听雨,我都只是身体在移动着,而我的心,却一直停留着,停留在有你的日子里。 
   
  三 你的信 
    在风雨飘摇的夜里回到台北,霓虹模糊在滂沱大雨里。冷冷的五月梅雨季节,我的手脚冰冷,血液无法循环到神经末梢。很久没回到这里了,也不思念,因为害怕。害怕自己最爱的地方,总是会为自己带来震荡,这震荡包括你,包括你在这个城市里。 
    但偏偏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却收到你没有署名的信。 
    是一个展览的邀请卡,你什么也没写,只让我去看石头、看石雕。 
    为什么还要写信来呢?我还处在尝试遗忘你的过程中。你曾说你不喜欢牵绊,要我靠自己好生好长;你也说过“最好的老师是无师”,所以你不愿意给我任何的生长方式。但在我的生命里,你早就越过这些语言文字的意义。你存在着,我的说话、思考、阅读,所有所有都被你影响着,已经拿不走,你存在太久。 
    我说要爱你,但又想忘记你,你是惟一一个让我随时想掉泪的人。 
    你怎么可以把你放进我的生命里,然后又拿走,还告诉我,你根本没来过?因为这么在乎你,我握着信的手都在颤抖,我已经鼓起勇气告别了你,想着从此自己要好好地活下去。告别你的数个月里,我曾后悔、庆幸,后悔、庆幸,反反复复,你却忽然若无其事地寄信给我。三块五毛的邮票静默无声贴在纸面上,黑色的邮戳印着日期,还有你的字,整齐地写着我的地址,然而打开却没有其他任何的话语,只是一张邀请卡。邀请 
  卡的封面是一个穿黑衣的女人,在乳白的天和暗红的底里,侧着脸抱着花,像我对你哀伤而卑微的爱情。黑衣女人没有画嘴,我也对你无言,还能说什么?这一生我已经注定输给你,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我心服口服。 
    我会去看展览,还有十多天的展期,我会去,我会去。虽然我不会告诉你,但我相信你知道我会去,为了你,我会去。然后也许我会再重新来一次,重新告别你,重新回到反反复复的不舍里,直到你再寄来下一封信。 
   
  四 气息 
    打开计算机,传来一阵淡淡的茉莉香气时,才记起来是在新加坡机场买香水时,将一张香水试纸塞在了计算机夹里。计算机许久没开,试纸静静地躺在夹缝中,缓慢而浓密地把花精香气沁透,于是再开计算机,这灰灰银银的机器,因为有了属于自己的气味,便像忽然有了生命一般。 
    不知道属于自己的气味是什么?忍不住回想这许多年来你对我关于气味的形容,但我在记忆里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只记得有一晚做了香熏按摩后回来,你睡得迷迷糊糊,转身眯着眼看我,然后说:“嗯……你的味道怎么像一棵树?”当场让我笑翻。精油按摩真的像树的味道耶,用树这么庞大的植物形容女生,你还真的是少数几个。 
    我还记得我曾经买过插电的香熏灯,那花了我好大一笔钱,然后千挑万选地买了精油(熏衣草——万用的香气治疗,能防头痛、安神、帮助入眠;玫瑰──女性的调节,美白、防止衰老;柠檬草──治感冒、理肠胃)。我在开放式的木架上细细地阅读每一个香味密码,好像握住了一把新的钥匙,打开这个房门就能进入一个真实的自然森林,我们可以在空气中沐浴。我快乐地买回家,插上电,滴下三百朵玫瑰才能压榨出一滴的玫瑰精油。等了好久,你终于回家,匆匆忙忙地洗澡,换下打完球后满是汗水的衣服,然后才站在房间的中央,边看电视边拿毛巾擦头发。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你才像发现什么似的东嗅西嗅,然后皱着鼻子问我:“什么味道?臭臭的。”我当时眼泪都快滴下来了,瘪着嘴回答:“香油灯啊。”你又说:“哇,好像在森林里的味道喔。”听到你说森林的味道,我的心情当场又好了起来,连忙像一个推销员一般巨细靡遗地介绍,老实的你听来听去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好像明白了。 
    睡到半夜时,你终于还是忍不住说:“我觉得臭臭的耶,而且好像有会迷路的感觉。”我问你为什么有会迷路的感觉,你怕辜负我一番苦心地小小声说:“因为好像在森林里呀,在森林里就会迷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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