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翼天使

第44章


  我下意识地往上走。石板铺的小路已经改成了水泥地,阶梯旁边还有供推车用的平滑斜坡。在那些斜坡旁边,出现了有颜色的屋顶,尖顶的、平平的,房屋不再只是一个栖息之地,同样也是显示财富和地位的重要标志。真是万分熟悉,这种表达方式。我有意识地去找那个院子,告诉我关于阿贵的重要性的那个人家,有一个大树,下面有竹椅和石头桌子。他们给我沏茶,并告诉我岛上说普通话的人不多。那家人的家已经模糊了,我停在山脚下,不敢确定那间老气横秋的房子是他们的,还是那间有二层楼房的是。有一些人正从我身边经过。她们说着南方味道浓郁的普通话,她们一起走向那间二层楼的房子,我怀疑那是她们租的房屋。我让她们走过我。她们没有回来头看我,像对待一个十字路口的陌生人。我有点儿失望。说不清为什么。
  我转过身,往山下走。朝着大海走。那里水波粼粼,人头攒动。沿着堤坝,左边是卖蔬菜和鱼,只有一个摊位上有卖肉;右边是买生活小商品。鱼腥和清香交杂在空气的咸味中,收音机里的“心太软”和夸张的叫价一起合唱。拖把的样式都和北京随便哪个小商品集贸市场里的一样。我看到有卖花布的。这很好看。我走过去,看看那些大朵的花,花已经印到布上,等着悬挂、等着裁剪。花可以有任何颜色的背景。卖花布的是一个男人,他用普通话招呼我。他说,这布做睡衣最好看了,又舒服。有几块布,真的很好看。花朵的散落有点藕断丝连的味道,背景上的细枝,柔曼极了,欲说还休的样子。
  逛街的习惯就是看够了,扭头就走。没有需要的时候,看什么都是看看而已。
  我已经走了两个方向了。两个方向都没有觉得陌生。所有的人都没有排斥我。这开始有点让我不安。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还有第三个选择的。后山方向,那里以前是一条含蓄蜿蜒的海岸线,是一个小小的沙滩。小姨应该就是在那里看到大黑鸟的尸体。我也是在那里,成为小姨镜头里的虚影。那是一个安静得只有海水声的地方。我已经没有飘来飘去的头发需要用手指挑开。
《二十五岁》第五章9(2)
  现在,我的视野无比开阔,无比清楚,再也没有什么挡在眼前。
  现在,我走到海边。
《二十五岁》第五章10(1)
  他就那么蹲在沙滩上,用短小的手指在掏贝壳。他光光的脑袋一定是刚刚剃干净的。没有青色的痕迹,毛绒绒的,光影里有着一层微弱的晕。他仰起头看看我。不认识。又低下去,接着掏。他已经掏出了一个深邃的小洞,向着海的方向。
  他又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到另外一个小洞里看。那是距离他一米的地方。他穿着短小的裤衩,胖胖的小身体上,什么多余的都没有。不过当他跑起来的时候,手腕上有一道金光闪了一下,碰到了空气里的阳光。
  他是一个自在的小男孩。还没有彻底学会走路的平衡。他在挖什么,我不知道。应该是螃蟹或者小乌龟之类的东西。小男孩和小动物。这样的关系最好。加上宽阔的天和海,远处已成阴影的岛屿,让人安心地坐下来,成为观众,忘记身在其中的种种问题、种种责任。
  他像一个柔软的软体动物,脚丫子陷在沙子里,留下了很多脚印,乱七八糟的,可爱极了。我终于把完全的心思放在他身上了。天色一点一点、非常缓慢地淡隐下来。他不慌不忙,天色不像脸色,需要去观察。
  海边还有别人。一些年轻人漫无目的地坐在礁石上。原本我和他们是根本没有沟通的。我甚至不觉得他们存在。
  有一个人走向我们这个方向。他走向孩子。可是他看着我。虽然他背对着阳光,可是他的眼神比他的脚步更加坚定。
  孩子抬头看着他。他拉着孩子的手,另一只手又抱住孩子的腰。胖乎乎的手感吧,一定是的。孩子不是很漂亮的,但是美好,他的眼睛里,愉快的天真打动了我。孩子的手臂还在伸向沙子上的洞口,他开始叫。像一个小动物。
  男人蹲下来,他肚子上的肌肉卷曲成了几道,厚厚的堆积在那里。结实的肉。
  男人离我很近了。他拉了孩子的手,朝我走过来。非常慢,迟疑,似乎随时准备更换方向,或者越过我。
  我也看着他。那个赤裸着上身、和儿子穿着相同条纹的大裤子的男人。
  我不敢相信这是阿贵。阿贵是又黑又瘦的。但是那份迟疑的态度,很像他。
  这个男人走到我前面大约一米处的时候。我们彼此确定了对方。我们都有点尴尬。但是那直视的眼神,足够让我起身,拿起提包。我说,你好吗。他说,小云?
  这时,孩子成为我们的眼神共同逃避的方向。我弯下腰来,朝他笑。
  “你们的孩子吗?”
  “是啊。叫他成仔好了。”
  “成仔?成仔。”我用手去摸他的光脑袋。
  “晓桐她没有说你要来。所以我,有点不太敢认。”
  “很多年了。都变了。你也是。怎么胖了?”
  我们笑了笑。又是先看到他。他是我和晓桐之间的介绍人。他总是在。
  我们要走到山顶才能到家。后山有小路。小路看上去还是那样,小草从缝隙里钻出来,几乎掩没了路。路是弯曲的,这么多年都没有必要变成笔直的形状。
  我和阿贵随便地交谈着。我问成仔的情况,他很高兴。我说我在北京的情况,他也很高兴。我问晓桐的情况,他似乎也很高兴。
  “成仔!叫小姨!”
  我一愣。成仔朝上瞪着眼睛看着我。细细的小眼睛,很亮,好奇地看着我,就是不肯叫。
  “成仔!听话!”
  “阿贵。这不对。”我指出辈分的错误。我说:“成仔该叫我表姐。”
  “表姐?!”阿贵的眼睛瞪成了双倍大。他恍然大悟地叫起来:“原来你不是她的妹妹!你……”
  “晓桐是我的小姨。”
  “啊?”
  “对不起阿贵。上一次没有交代。可是小姨也没有说吧。我们觉得我们之间,根本不是两代人的感觉。”
  “天啊。成仔,叫表姐!叫姐姐!”
  成仔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轻轻的,调皮的。也许他和我一样,认为姐姐必定是比小姨要亲切的。
  我仔细地向阿贵说我们家的情况。阿贵听着,走着,紧紧拉着孩子的手。孩子走得很快,他早已熟悉这地形,他知道要回家,天色的暗,意味着饭菜的香。阿贵什么都没有问。他似乎对我们家的情况一无所知,但也不感兴趣。
  “阿贵,你们为什么不去上海看看?”
  “晓桐说过,她要带着成仔在这里一直住下去的。”
  “只是回去看看而已。我妈妈、还有以前,我外婆都很想她。更何况,现在有成仔。”
  “可能她知道……带我回去是很没面子的事情吧。”
  “怎么会呢?阿贵,你不是挺好的吗?现在我们是一家人。”
  “不一样的!反正……就是不一样的。”
  “这里变化那么大,以前像世外桃源,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城市。你看那些房子,我觉得和上海郊区的都差不多的。”
  “不一样的。我去过一次上海。”
  “啊?”
  “那时晓桐刚刚回来。我去常熟办事,联络一个生意。那次晓桐,已经怀孕了,她说,路过上海的时候,可以去看看。我就去了。”
  “去看什么?”
  “她没有说。她只是说,你去看看也好。就是这样。”
  “那你看了什么?”
  “我受不了那里。车子太吵了!商店里人太多了。我一走进去就觉得透不过气来。”
《二十五岁》第五章10(2)
  “……”
  “我只待了一天就回来了。我惦记她的身子。”
  “你们……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她回来之后。”
  我想了一下,觉得这实在是句废话。
  “成仔的生日是几月几号?我以后要给他买礼物。”
  “不用了,你在那么远。”
  “要的。”
  “是秋天吧。”
  “日子呢?”
  “反正你不要买东西啦。”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着成仔,把他背上的一排湿湿的沙子用手拍掉,沙子几乎干了,可是还黏在那里。
  “那我问晓桐去。”我说。我已经看到了山顶的房子。房子果然是修过的,但是格局丝毫未变。还是那么里外两排平房。在房子中间的场地里,有一道木头桩子围成的小门。花园里种着些花草,大朵的美人蕉,红艳艳的,衬着白墙白得晃眼,黑瓦黑得湿润。
  我们熟门熟路地走进去。阿贵喊着晓桐的名字。成仔脱开爸爸的手,小跑起来,他喊妈妈。妈妈从里面走出来,刚好撞倒了成仔,他身子一扭,一屁股坐下来。可是没有哭,反而咯咯地笑起来。他还是叫妈妈,并且伸出手臂。
  晓桐熟练地把他抱起来,小屁股垫在她的臂弯里,成仔自在地扭转脑袋,他在看我和阿贵。
  晓桐迟疑了一下。她的笑容很浅,而且没有准备。
  我的也是。虽然预想过很多遍,只差对着镜子排练了。我们这次无法拥抱了。她的怀里,有一个胖墩墩的孩子。
  可是我还是想拥抱她,这个头发挽在脑后,穿着家居的棉裙子,身材还是那么瘦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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