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琅玉

第81章


她垂下首,将温热的手掌贴在胸口,她跋山涉水而来,只为寻一个结果,因为她的心不知从何时开始,早已是空的。
  静谧的紫竹林下,她悄无声息地立着,连呼吸都变得那么微弱,沉静得无与伦比,仿佛与天地万物融为了一体。她的衣裳残破,饶是山岭陡峭,兼之夜行视线不清,攀爬不易而且不便,她便丢弃了厚重温暖的裘衣。她的内裳十分单薄,布料柔软却不坚韧,纵横交错着很多山荆棘的划破痕迹,而匿于其下的肌肤更是血淋斑驳,泛着结痂的殷红。
  几缕划下的细碎布条,风一吹便轻轻地旋舞,映着她清冷的面容,更加的凄惨淡漠。
  穿过斜影清疏的紫竹林,便是一扇简单却十分精巧雕琢的门,她推开而入,却见一名男子神色忧伤斜倚在榻上,手中持着一盅酒,头一直保持着向上仰起的姿势,酒不停歇地从上面浇灌着,双眼彤红得可怕,深黑的眼睛里布满了错落的血丝。
  她推门“吱呀”一声,惊动了他,他微微侧过头,漫不经心的脸容上瞬间带上微微的吃惊。两人相互对视,皆是徒然一怔,异口同声地脱口而出:
  “你怎么会此?”
  “怎么会是你?”
  弘凤兮了然吟风的计划,天明后才会派遣去马车接她出太行山,是故,他从未料想过她会这么快就到来。她顿了顿,面色却十分平静地走到他的身前,五指弯曲飞快地夺去了他手里的酒盅,轻声道:“喝酒伤身。”
  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不可思议,面上淡漠得不带一丝表情,清澈的瞳孔似是笼罩着一重迷离的雨雾,黑暗而深邃。弘凤兮心中一凛,凭她的聪慧敏感,至少看得出来,太行山一行,是他与吟风联手谋划。他本以为她会似别的女子那般,激动而疯狂地揪住他的衣襟,质问吟风的去向,可她却并未做任何表态,安静淡定的面容仿佛想得透彻深远,只静静地注视着他,沉默寡语。
  因为尘世的虚伪与繁杂,她彻底改变了自己,变得淡漠而坚强,他深刻地记得,初次在咸阳城里见到她时,她还是那样一个天真无邪、涉世未深的少女。历经了重重磨难,她已由一个女孩成长为了沉容睿智的女人,凤凰涅槃在火中重生,绽放璀璨夺目的光彩,蜕变的过程是坎坷而艰辛的,可却是她命定必须度过的,这让他心有不忍,他思量半晌,低头俯在她的耳根,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她凝神细听,却骤然张大了眼睛,这一次她终于再也把持不住喷涌而出的情绪,夺门而去。她无法顾得其他,没命地疯狂地朝外跑着,泪水凌乱地向后飞泄,宛若一串串细碎的水晶帘,耳边是呼啸而过的烈风声,伴随着弘凤兮那句化入清风下轻柔的细语。——吟风,他还在大门外等你。
  她一心系在吟风的身上,直到若干年后才知道,那时她只要一个须臾的转身,便会望见身后的弘凤兮缓缓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流露出颓然落寞的神情,他苦然地哈哈大笑起来,眼中有泪意,墨吟风啊,这个男人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为何不论是哪个女子,皆会不顾一切地为他痴狂。不论是眼下的魏祢祯,还是他的爱妻,晚晴。
  ***
  吟雪楼外,马车玄色锦纹的垂帘内,一曲箫音泫然而绝。他慢慢将箫管放入袖中,掀开垂帘对着外面的车夫,轻轻地道:“上路吧。”垂下细长的眼睫,他想,罢了,他与她注定终是有缘无分。
  一曲《紫竹调》终是挽回不了什么,她早就把从前的一切都忘却了,情意绵绵又算得了什么,他摇摇头轻笑,这不都是他咎由自取么,是他亲手封印上了她有关于他的一切记忆。
  她跑至大门外,气喘吁吁地立在高高的石阶上,此刻天已大亮,车道上人来人往,奢华的马车三五成群而过,她焦急地凝望,急得满头大汗,却分不清哪一辆车里坐着的才是吟风。
  这时,一阵爽朗的清风掀帘而过,玄色锦纹的垂帘飘起了一角,她站在高处清晰万分地望见了那里面的人神情优雅地倚在窗边,紫衣翩然,白玉束冠,清俊高雅的脸容,波光潋滟的美眸微垂,峨冠博带,清风朗月。
  她屏足气息声嘶力竭地大喊了声:吟风,却轰然没入了滚滚而来的铁蹄车马声中。
  眼望着那辆马车若离弦的箭飞驰而去,渐行渐远,她无奈地笑了笑,身子无力地晃了晃,低声啜泣声蹲□,将头埋入膝盖里恸哭,他,真的就这样走了,一次又一次地与他擦身而过。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很多年以前,她还不是秦王妃,他还未回归韩国公子姬翌的身份,她与他的邂逅纠葛,又岂是恨不相逢未嫁时。
  那么多感情都放下了,这次又怎会放不下。苦然一笑,叹只叹,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十日后,她坐于回秦的马车上,浑身裹着厚厚的棉被,面色苍白,极为虚弱地倚在冰冷的车壁上,望着窗外飞快倒退的景致,眸光灰暗,陷入了深思。
  弘凤兮在车外执着马鞭驾驶着,偶尔叮嘱她几句注意身体,见她闷声不语没有应答,便也不再多言什么。
  马车驶进秦国边境时,她注意到了方向不对,娥眉紧皱,掀帘道:“弘凤兮,这并非是去咸阳的路。”
  弘凤兮只淡淡一笑:“自然并非是回咸阳,秦王陛下令我带你去雍地。”
  雍地,她默默念了念这个古城的名字,便无了后话。
  (本篇完)
☆、第十章
  ***外篇***身无彩凤双飞翼***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题记
  (引)
  咸阳宫。
  时至深夜,清冷银色的月夜下,飞驰着一辆白色帐幔垂帘的宫车,帐内点着淡淡的火烛,烛光扑朔迷离,衬得端坐锦垫之上的宫装女子更加的唯美与高雅。
  ——那是秦王陛下今夜要召幸的女子,才有资格坐上的宫车。
  车内的宫装女子闻言,略微掀开了白色帐幔,凝眸望着外面玉立的两位粉黛佳人,在马车与她们擦身而过的瞬间,祢媃望见了两位美人眼中的艳羡和妒恨。
  她淡淡笑了笑,放下帘,不再去顾及窗外,一路经过了整整一十一个宫殿,皆有端庄秀丽的佳人,对着她所乘的宫车发出怨念的诅咒。她只静静品了口茶,不去理会。
  祢媃来至秦宫有三个年头了,曾在此遇见了一名心灵相犀的男子,可她只身受命于君王,唯有将爱留在心底,不能做他的新娘。
  今夜秦王的临幸并非偶然,而是她使得计谋以及天生丽质的容颜,彻彻底底地帮了她一回,在三千嫔妃中脱颖而出。自打上次秦王深夜带着黑骑军怒气冲天的归宫后,不知是何缘由,竟日夜埋头亲理万机,对于肌肤之亲嗤之不理,她也略所耳闻,据说那是因为一个名叫祢祯的女子。
  秦王连连几月,竟都未夜御一女,伺候他的太监总管甚是着急,便在各殿中挑选貌美才华的女子,以备秦王召幸。她便是后宫中凭借美貌与智慧胜出的一员,今夜瞒着自己最挚爱的男子,前往秦王的寝殿,要得便是救一个人,她的妹妹——魏祢祯。
  祢祯并不是沉不住气的女子,却为何与别的男人私逃往韩国去了,她怎么也都想不明白,秦王已明下令,若是在期限前祢祯不自愿归来,便将她强制抓回处以极刑。
  马车在富丽堂皇的大殿前停下,打着灯笼的宫娥上前搀扶她下来,她整了整略微凌乱的绫罗长裙,披上粉色细纱的透明外裳,□的颈部肌肤拍着白色的细粉,看上去分外的晶莹剔透,削瘦性感的锁骨露得不多不少,一看便是很有分寸的美人儿。一条金色的丝带,将腰身束缚得纤瘦,上面佩戴着细长的流苏缨络,随着步履丁零作响。
  在太监宫娥的搀扶下入了正殿,一早就打点好的太监总管递给了她一盅加了壮阳药的补汤,祢媃接过来便头也不回的抬起步子,慢慢地往内走去,她走得极慢,那落寞的眼神仿佛是赴死一般,既然决定了将自己的身子交托,博得宠幸,又怎可在这节骨眼上退缩?
  想了想,慢慢舒缓口气,她垂下眼睫,流下了一滴朱砂泪,便又加快了步子,往内推开了寝殿的门。
  那是入宫三年来,她第一次拜谒秦王,见到他的真容。他的面貌并不像民间传闻的那般粗犷暴戾,但眉宇间的英气逼人,不怒自威的霸气,却的确是什么都遮盖不住的。他一身玄色黑衣,袖口有精致的银色绣线,长长的黑发垂落下来,只用一根细绳缚在发梢。他席于案前,手中执着一份书简,似在凝眸沉思,细长的眼睫微垂,宛若黑蝴蝶的翅膀,遮住了潋滟的凤眸,在她推门而入的一刹那,他抬眸恰好与她四目相望。
  祢媃一惊,急急拜下行礼,却紧张得连方才想好的礼貌措辞都忘得一干二净,便只好尴尬地匍匐在地,等候秦王差遣。一个时辰过去了,他依然未下任何起身的命令,她的膝盖跪得酸疼难耐,悄悄瞥了眼,他依然聚精会神地阅读着案上的公文,丝毫未将一旁的她放在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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