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琅玉

第97章


  可是乱军围剿下的嬴政,没有丝毫退缩。他仿佛是一个闪耀的光点,不断地有人朝他挥刀过去,然后死无全尸地倒下,他以金冠高高束起的黑色长发,被刀剑劈散,凌乱地散在风中飞舞,黑色的长衣除了背后与袖口的几缕割裂痕迹外,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但却并非是真的无伤。黑色的衣料总有这样的功效,不论流下多少血迹,都显于无痕,若不是用手去感触,谁也感知不出他的伤究竟有多少、有多深。这个在她眼中冷漠如霜、孤独忧郁的少年,在将士眼中残酷无情、挺拔孤傲的帝王,在这一刻放下了王者的尊严,挥刀只为杀出一条血路,让他爱的人,可以安然无恙的离开。
  余下尚未叛逃却也半残的将士,默默地看着他以寡敌众、立于乱军下屹立不倒的威严与临危不惧、君临天下的气魄,皆是深深的崇敬与敬畏。有热血的将士烧红了眼睛高呼一声冲进了包围战圈中协助他们果断坚毅的大王,接着越来越多的人重新振奋士气,跟着突破防线。
  弘凤兮向嬴政靠了过去,直到二人相背而立,各自挥剑扫清面前的障碍后,弘凤兮趁着敌军的空隙,将她强塞进了嬴政的怀中,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仍不忘调侃地道:“陛下,保护你的女人还真不是一般的麻烦,护得小心翼翼,害我挂了不少彩,现下分毫未损的还交予你,在下的任务便到此了。往北边一直走,便会与援军交汇,我在此殿后。”
  嬴政点头,冷冷地说了一句:“辛苦你了。”便就近飞身上了一匹马,方坐定,长剑一挥,快刀枭去了一个手持器械靠近她的敌兵的头颅,然后也顾不上其他,一把拉起她将她带上了马,让她坐在自己身前,以身体相护,低头在她耳畔说道:“抓紧我。”
  她咬着唇沉默不言,已是被血腥的场面吓得惊慌不已,却害怕他担忧便强忍着怕意,虽然一直做好了战斗的心理准备,但自小到大,她何曾见过这般死生仅在一念之间的战场,转眼向着空茫的后方望去,上万个几个时辰前仍是鲜活的生命,如今一一皆倒在了荒原上乱尸横成。她转过脸面,颤抖着手握住了他的衣襟,紧紧一攥,眼泪在眶中打转:“政,弘凤兮他、会死吗?”
  他的语气仍然很淡,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他死不了。”然后一甩马鞭,黑色骏马似脱弦的箭般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深夜广阔的大漠上奔驰而去。
  他静静地拥着她,双手穿过她纤弱的腰间,持握紧马缰赶路,在沉默中他突然抬头仰望深蓝的苍穹,深深叹息,弘凤兮会不会死,其实,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毕竟,战场是残酷的。
  身后的战场,已愈来愈远,此刻就连火光与厮杀声都已听不见,萦绕在耳边的唯有呼啸而过的风声与安静流淌着打落在苍白脸庞上的明亮月光。
  在他们的前方,盈盈星星的光芒突然亮了起来,耀眼得令人难以用肉眼张望,鼓声呐喊声震天动地,他们同乘一马策马奔腾,飞驰过了大漠,但在跨入光亮的区域前,嬴政却突然勒马停下。
  她安静地蜷缩在他怀里,轻轻地问道:“政,那是援军先锋吗?”
  “不是。”他决绝的蹙紧眉头,不动声色地握紧腰间的长剑,狭长幽深的眼睛危险地眯起,视着前方深邃的黑暗里:“站在那里的人是,嫪毐。”
  那个男人立在微高的山岗上,鼻梁英挺、面貌英俊,目光敏锐地射向他们,唇角勾起,似是带着获胜的意味,大风吹起他青灰色的衣袍,他的身后是连绵而立的一百名精英剑客,数量虽然不多,但却足够将势单力薄的他和她顷刻间置于死地。
  刺客们腰中挂着佩剑,动作十分训练有素,他们抬起手以臂弯作为依托,整齐一致地架起一台小型深黑的弓弩,射击的目标唯有一个,皆是那个停驻在十丈开外高马上的男子。随着一声喝令下达,数百支弓箭齐发,密密得仿佛箭雨,带着逼人的戾气,划破黑暗割裂长空,朝着他们的方向飞急速飞来。
  在短短一瞬间,嬴政远远地一瞥,看见了嫪毐立在深深的黑暗里,眼底划过一丝诡异的笑容,唇角微微动了动,似是在对他说:“去、死、吧。”
  他抽紧了缰绳,调转马头狂奔,在最后的时刻如此做,并非是在惧怕什么,而是为了让她可以活下去。或许他早就想过会有这样的下场,所以事先将那件护身软甲交予给了她,便是为了这么生死危急的一刹那,他以后背对着敌人,用自己的身体作为盾牌,尽最后的气力助她逃离,这样他才可以安心地死去。
  奔跑的过程中,有三支长箭纵横交汇刺穿了他的胸腔,更有数不清的箭擦过他的脸颊、手臂,腰腿,斑驳出无数道殷红的血迹,他的身体微微震了震,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却又害怕怀里的她有所察觉,便勉强地憋住口中将要喷薄而出的血,疯狂地挥舞着长鞭,任凭她如何撕心裂肺地哭喊他是否还好,他都不开口说话,他明白自己一张开嘴,鲜血便会像泄了底的洪流般滚滚涌出,止都止不住。
  她缩在他的怀里不断地挣扎,不断地哭喊,喊道嗓子都嘶哑了,可他坚固而强有力的臂弯,丝毫都不放松,就仿若是铜墙铁壁,将她牢牢禁锢着,死也都不放开她。无奈、绝望、爱人、死亡,一个个可怕的字眼漫上心头,她渐渐地不哭不喊了,安静地转身拥抱住他湿漉而滚烫的腰间,染了满手的鲜血。
  她颤抖地攀住他的手腕,沉下眼睫,俯在他的耳畔,幽幽地道:“政,你怎么就那么残忍,生时不肯正视自己爱人的心意,就连将死的时候也不愿意带上我吗?”
  他锐利深邃的眼眸掠过一丝黯然的光芒,视线缓缓向下,默默地盯着她苍白的脸孔看了几时,嘴唇略微一动,却始终不曾开口说出一字,然后飞快地瞥开眼去,不想再正视她静谧微弱得却十分逼人夺目的眼睛。他握紧了血肉模糊的拳头,眼中一痛,在心中静默地说了声:对不起。
  可是,她永远都听不到了。
  鲜血,满是鲜红的液体缓缓地流淌了她一身,当她意识过来那是他的血时,已经太晚了。
  “我累了,你来驾驭马。”又是冷冷地不容抗拒的命令,她说好,对于马术她还是相当自信的,这个敏感多疑的年轻君王在紧要关头肯将生死大责交与她,证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一定匪浅,想罢,她挥去眼角泪水,轻轻一笑,政,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让她握紧了缰绳,将自己的手抽退了出来,环抱在她的细腰上,然后将英挺的侧脸紧贴在她瘦弱的背脊上,淡淡微笑,那样的笑容一扫过往的阴霾与忧郁,那是从所未有的阳光灿烂,他将唇贴在她小小的耳朵上,轻声说着,可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在此刻却已弱得几欲听不清:“祢祯,往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仅此一句,便再无其他。她蓦然睁大了眼,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想要去握住他逃离开的温暖手心,却落了个空,擦肩而过,她转过身,却看见他松开了环在她腰侧的双手,仿佛一只破碎的燕尾蝶,华丽地自马上向后坠去,然后浑身残破地跌在荒芜的大漠上,发出沉重的绝响。
  “政啊,不要丢下我、一个人……”纤细而哀凉的女声,穿越过了千里之外,飘荡在整个孤绝的山谷里,一遍又一遍的回响着。那个女子独自坐在马上,悲哀哭泣的声音,幽幽而低扬,在缭绕深沉的夜色里,仿佛一只幽怨的女鬼,在不休止地呼唤着将要死去的夫君的名字。
  她一扯缰绳,飞快地调头回去寻找他落下去的身影,阴沉的黑暗里,她却只看到了驾驭骏马飞驰而来的可怕男人,这个人名叫嫪毐。她的心落尽了谷底,上天就连最后一丝的希望,都不愿怜悯奢于她。
  她沉默地下马立在烈烈的大风中,倔强如她,紧闭着干裂的唇不出声,亦不屈尊降贵的求饶,事到如今,落得如斯下场,她已并不奢望可以苟活于世,与他一道凛冽地就义,是此刻她所期待的。
  她眼中含笑,透过模糊的泪眼,默不作声地望着不远之地一字排开的黑衣刺客,皆是举起黑洞洞的弓弩丝毫不差地对准自己。她微微地扬起自豪的唇角,仰头朝着深蓝的苍穹,欣慰地道:“政,对不起了,我没有遵照你的意愿,独自活下去。因为啊,我没有那样的勇气,没有你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我无法想象……”
  一声呼啸的巨响过后,长箭洞穿了她的肩骨,箭头贯穿的力量如此之大,生生将她弱小的身躯向后撂倒在了地上,她痛得皱起眉头,在尖锐的砂石上打了个滚,饶是衣裳穿得薄,无袖软甲又仅护着半身,磨得整只手臂都是触目惊心的血口子。
  利箭的呼啸声还在耳畔不停地擦过,却不再有任何一支刺穿她的身体,有人风一般轻盈地来到了她身前,为她挡下了所有的箭雨。
  那个记忆深处温润如玉的男子,身着一袭长至地上的紫色深衣,他的袖口以及裙摆处都镶嵌着大而柔软的白色绸布花边,俊朗飘逸得仿佛神仙驾临。他乌玉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肩上,却有着难以描摹的优雅的美丽,一张儒雅的面容回过身向下,平静的黑眸淡淡地扫过她的面容,依然如往常那般不紧不慢、不愠不火。他的手中握着一把深黑色的剑,那把剑的黑色深得比墨更加浓稠,比地狱更加的黑暗和压抑。
  他深不见底的黑眸,有那么一瞬间流露出杀手贯有的萧杀,随即又回复到平和与宁静,那一刻他的情绪有了短暂起伏的波动,他的恨,他的怒,竟全都是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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