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琅玉

第106章


到这里以后,嬴政病重,老人的腿脚又不麻利,于是稍微重一点的活,她都一并承担下来,力所能及之事更不在话下,比如早起砍柴也是例行任务之一。
  出来大略两个时辰,抬头望天,见天色已不早,她抹了抹额上的汗,便匆匆将垒起及膝高的木柴用绳索捆缚,然后往背上一放,就往回走。轻哼着民风淳朴的山歌,一路下山,却见足下所过的泥土多了平日难以寻见的诸多脚印,当下心头一惊。莫非是有敌军知晓了政的栖身之所?
  然而,除了吟风与花信,断不会有人知道政的下落。他们的为人,她十分清楚,刚烈不屈如花信,若是他承担下的事,纵然是身经拷打,也决不会轻易松口。于吟风而言,相信这世上,还不存在足以威胁到他的人罢。那么风声究竟是如何泄露的,她一时想不明白,急急将柴火扯散,丢落在林中,然后快速地窜入一人多高的蒿草中,静观屋前的情况。
  有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挟制住老人,动作粗暴地将她拉了出来,狠狠地丢在地上,待了片刻,她又巡视了一番,又有三两个侍卫自屋中出来,摇了摇头,好似里面再没有其他人。同时老人被一个侍卫踢到踩在地上,狠狠地践踏她的背脊,老人承受不住痛楚在低低的哀号,而侍卫们却将这种痛楚的声音当作是一种享乐,哈哈大笑地骂着老婆子道:“我叫你逞英雄,放走了嬴政,我们活不成,你也别想好过。痛快的告诉我,他往哪走了,否则老子就在这里一刀宰了你。”说着便开始磨刀霍霍。
  僵持了大概一个时辰,终于有侍卫耐不住性子,过去大力踢了一脚躺在地上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老人,怒吼道:“老子再给你一个机会,说出来赏你个全尸。”老人鄙夷地一笑,苍老的眼睛却不看着他们,反而朝她这儿望来,但却又好像在望着别的地方,她爬满皱纹的唇一张一合仿佛在对谁说话,那话好似在说:“记住你答应我的事,你们之中只要有人活下来,便要将我的孙儿抚养长大。”
  而后老人像是得到了回应,空茫的眼中在濒死之际,竟然掠上一抹欣慰的笑意,然后她高傲地仰起头,对着苍天嘶喊道:“秦王陛下,老朽唯有助你到此,老朽去矣!”银亮的刀锋高举在她的头颅上方,再由不得她审时度势,纵观是否有胜算的几率,她惊得大步向外跑,想要阻止,然而却被一条温暖的臂弯稳稳地从身后禁锢住,嬴政将她拥入怀中,朝她摇头,单手捂住她的唇,看着咬牙切齿含泪不落下的她,眼中亦有痛心之意。
  他痛得是老人的枉死,她一直都明白嬴政并非无情无爱的人,他是人,一样会有正常人该有的情感。他的警惕性素来高得可怕,除了那五日的昏迷不醒,来此以后他便从未合过眼,清早离开时见他闭眼便以为他在熟睡,其实他一夜根本都未曾睡过。他说待她离去不久,便听闻屋外异动,老人为了保全他的性命,不顾惜自己生死,放他逃离,然后以年迈的衰老之身应对闻风赶至的追兵。他本该逃得越远越好,单间屋外的蒿草十分杂乱无章,蔓延甚远,碍于她还未归,他担忧她遭逢不测,便匿于其间并不容易被发现,然后他便发现了怒气冲冲想要出去救援老人的她,一把将她捉回。
  团子趴在政的背上,黑豆小眼睛溢出了湿湿的雾气,虽然她年龄尚小,但毕竟血融于水,见到了血腥的画面,明白了她唯一的至亲,就在刚刚已经离她而去。她低声呜呜地哭着,却更清楚目下他们的情况并不乐观,哭出的声音很低,仿佛是林间低吟的小兽,并不会引起人的注意。
  嬴政当即放开了她,将团子抱在怀里,轻轻地说话哄着她,轻轻地微笑。她眼帘一沉,那样温柔的政,那样温暖的表情,她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对谁有过。这其中也包括她,有人说孩子的心细如发,可以察觉一切不为利益而对他们好的人,大概嬴政就是这样的人罢,短短时日,团子便已再也离不开政的关怀。而于政来说,见惯了争权夺利的利害关系,单纯无害的孩子的笑容,反而更令他觉得心安。
  “政,你真的是很喜欢团子啊。”她微微一笑。
  他一愣,先是面无表情,冷峻着一张冰山脸,并不打算应答,在钻出了蒿草熟门熟路地抄近路狂奔直达山脚后,他转过头眼黑眸一挑,与她道:“你,莫非是在吃她的醋?”她愣在当场,当即瀑布狂汗。
  山下驻留着几十匹黑马,大抵都是山上那些侍卫的,远远瞧去,留守看马的小兵似乎都东倒西歪地横躺在地上,她顿时心慌问道:“政,怎么回事?”
  “看杀人技法,并非是我方援军之人。”嬴政稍微走近检查了一番地下的死尸,做出了一个判断:“除非,还有一路未知的人马前来助我。”
  “说的不错。”一阵妖媚至极的笑意从天而降温,带着难以置信的狐媚之气,只见一名身着鲜红色敞口衣裳女子,碧波荡漾的艳眸眨了眨,扭动着细枝般的腰身,慢而优雅地走了过来,媚人的神态酥软入骨。
  嬴政不以为意,眼睛冷冷地眯起,进入危险的战斗状态,既然分不清是敌是友,便是逢人皆斩,眼睛精光毕露暴戾突地涌现,他一横手将她护于身后,另一手快速置于腰际,将欲拔出佩剑。同一时间,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已覆在了他的手背,轻轻一推,柔软纤弱的掌心仿佛有强大的气流涌出,便重新将嬴政的刀推入鞘。轻而易举地做完以上动作,那只修长美好的秀手立刻隐没于白纱袖中。来者面上蒙着一袭白色轻纱,璀璨夺目的眼睛出尘得气质宛若人间仙子,微微地笑出了声:“陛下,莫要介怀,是他们太过鲁莽。”说罢,他便一撩宽大的白纱袖摆,一言一行皆是雍容华贵,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圣洁,躬身拜下,轻言道:“在下太宸宫宫主音,前来辅佐秦王新政。”
  红衣女子轻笑道:“祢祯,你不会这么快就把我狻猊忘了吧。”随即上前一步,循着太宸宫主跪于嬴政脚边,千娇百媚道:“一龙女狻猊,参见陛下。”
  “太宸宫?”嬴政冷笑,宫主似是参透了嬴政眼中玩味的笑容,便自行起身解释道:“依在下看,陛下对太宸宫颇有误会。太宸宫凭定上天命定的玄机,暗中辅佐天格之人称帝,百世百朝,无一失败。只可惜,这一任的龙子个个心比天高,企及以单人之力逆天而行,独断天下。故在下不得不亲自出山,化解私仇恩怨,助天下度过此劫数。”
  古往今来,记载太宸宫宫主离开仙山的史料几乎是全无,此遭龙音不惜打破先例,大抵便是时间紧迫,真的到了天下混乱割据的前夕。若他真能以太宸宫的名义,立足嬴政乃至大秦的身后,那么嬴政功成名就、千秋万代便是不在话下。
  而她在意的是宫主口中心比天高的龙子,会否说的是墨吟风。咬着下唇,思索良久,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碍于嬴政在场,便也无法直接问龙音,于是便将此事搁下了。龙音的提议是,领他们一道向西边去,那儿有一个部落,族长人品上佳,应是暂时的安全避风之地。
  嬴政闻言,眉头紧皱,虽是在一系列的深思熟虑后,认为龙音此人可信,仍不愿与她一同前往西域部落。她问他是为何,他却毕言不答,似有所虑。但事由紧急,在龙音一再的劝诫之下,兼之山中敌人迫近,若强行与敌军开战,怕是毫无胜算,至此嬴政才默然答应下来。
  解了一匹敌军驻留的马匹,嬴政伸过一手欲将她带上马,而她的腰际却被人自后面轻轻地托起,揽抱放在了马背上,龙音催马上前略微躬身,一手护在她的腰侧,以免她不甚跌下,然后才彬彬有礼地朝着嬴政相视一笑,道:“陛下有伤在身,还是让在下为你守护她罢。”
  马背上白衣宫主一番话掷地有声,那一袭飘袅的纱丽袖摆随风飞扬,看似灵动,实则袖下暗含杀机,温柔纤细的指骨蕴含着一股随时可置人死地的慑人气魄,面纱下他温润的脸容始终带着高贵与威严的出尘脱俗,那样冷然圣洁的气质世间罕有。龙音淡而无情地一笑,用力地挥舞马鞭,马儿箭也般飞驰出去。
  她趴在龙音的马背上,自然不敢回头去看,停留在原地嬴政的脸色有否被气成的青灰,待走远了后,她咯吱轻笑道:“原来温文尔雅的太宸宫宫主依旧不可小觑,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她啧啧嘴,太宸宫主摆了秦王一道,不知政作何感受。
  龙音淡若天籁的声息自脑后响起:“彼此彼此。”
  思量半晌,对于嬴政的异常反应十分诧异,当下情势危急,若以考虑周全的法子寻思,去西域部落定是首选,可他却为何一再避讳推却。她当即沉眸,问道:“宫主,你可知晓政为甚不愿去那个部落么?”
  他在她身后,淡而无味地笑:“你真想知道?”
  她低声用鼻音应道:“嗯。”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俯身过来在她耳畔一字一句地说:“在那里有你想见,却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的人。”
  那个人是谁。
  她坐在飞驰的骏马上,迷离的眼眸,看着地平线与天际交割之地由明亮转向黑暗后,望着深蓝色的苍穹,脑海里浮现一双比黄昏的大海更加深蓝瑰丽的眼睛,那个冷漠、满身仇恨的男人,冰封的蓝眸,黯然销魂的琴音,依然清晰在目。
  真的,会是他吗?
  直到后来,她才恍然悟到龙音将她掳上马,置嬴政于不顾而对她言及的话语,不是为了其他,而是为了令她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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