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琅玉

第117章


  然而昨日经吟风之口,她才明白了,蔚染的不见,竟是与嬴政换一个报血海深仇的契机。她微微笑了笑,明亮的眼睛里有释然而苦涩的意味,抚摸的手指驻留在他冰冷的面容上,低声细语:“蔚染,不论你作何决定,我不怪你。你有多爱我,这世上相信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这么做,也有你的苦处,我知道。”
  “吟风对我坦诚,你对他的怨憎,缘是一场长达十五年的误会纠葛时,我错愕了很久,连我都无法正视吟风所说的事实,又何况置身其中的是你。若是知道终会是这般结局,你会不会……痛不欲生。十五年来,为了仇恨,你活得很痛苦吧。将什么都给舍弃了啊,得到的竟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想我该与你谈谈,残忍的实情还是由我来说,希望我的劝导于你不会太过消沉悲恸,所以我让吟风帮忙下药迷晕了你的侍卫,披了斗篷掩人耳目,便直接闯入你的帐内。这么多年的感情,久别重逢,说没有感觉那是假话,那时候,你见到我很惊讶,是吗?其实……我也一样。”
  她轻叹了一声,侧过身子凑近凝视着黄沙上仰躺的昏迷男子,瘦削的侧脸似乎比以往更加冰冷漠然,一连唤了几声,他仍是沉迷不醒,不自觉又侧目确认了一遍他是否安睡,才静静道:“蔚染,你也许不相信,我一直都不曾忘了你,纵然是睡在政的身边,有的时候仍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你,想起你我之间的誓言,想着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的故事。若无这么多变故,你我早已是夫妻了罢。”
  她喃喃地倾诉着,含泪望着乌云遍布的苍穹,眸光黯淡无光,她的感情投入得太过深入,竟丝毫未察觉一侧的他,紧闭的双眸微睁,微微颤动了睫毛,仿佛有晶莹湿润的液体凝结在上面,瞬息滑落了漫漫的沙中,消失不见。
  “然而故事始终是故事,是人们在无法心满意足时候,才编织出来的欺骗自己的美梦,梦醒后,会发现原来现实与梦境的落差,大得令心脏都无法承受。”
  “走投无路的绝境里,我选择屈从了宿命,就像你为得心中所愿,将我弃之于不顾一样,做出了自己认为是对的决定。魏国公主唯一的用处,便是和亲结下秦晋之好,换得魏国短暂的平和,于是,我对政献出了自己的全部……”
  “我以为我对他的真意不过是民族大义与友好邦交使然,日子久了我发现不是的,不是的,我比任何人都爱政,我给以他的爱甚至超过了你。那时我就明白,即使你真的跋涉千里而回,我们也不可能了……”
  “与你在绿洲边缘的小木屋邀约,一夜夫妻却也不是戏言,我真是想得周全了,纵然无法相守,我们也要聚好散,虽然很无奈,但也不枉你我相知一场,感谢上苍让我有缘认识你、爱过你,这,便足了。”
  “可你终还是不愿给我这样一次机会,你失约了。即便隔了那样遥远的距离,守在木屋里的我,依然可以感觉到十里之外驻留马上的你,内心的情意和犹豫不决,为了不再无缘的错过,为了追逐你渐去渐远的身影,我仓促地奔入狂风中,迷失在了黑夜苍茫的大漠里,走了很久的路,筋疲力尽了,就用沙砾把身体裹起来御寒,然后闭上眼想了很多很多我们过去的事,宛如一场隔世的梦……”
  那么虚幻和不真实。
  沉默良久,她忽而淡入微风地笑起来:“不过,好在这些都过去了……”指尖还是温柔地轻抚着他冷峻的脸庞,轻轻一笑:“虽然无缘夫妻,但生活还是要继续。你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与你一般大的男子,这时候大多都是儿女绕膝。如今复仇的重担,可以卸下了,真应该找个心仪的女子成亲了。”
  “啊,对了,吟风说过你是‘钻石王老五’来着,虽说不明白是何意思,不过大概就是很有钱很多女孩子都会喜欢的男子吧。悄悄地告诉你哦,在部落里的时候,很多女子都在私底下讨论你的人品与能力,争着要当族长夫人呢。呵呵,那时候我可是相当得意从她们身边走过,是吧,你要承认,我可是你这个‘钻石王老五’的初恋情人哩。”
  她又开心地笑了笑,澄澈明镜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对着昏迷的蔚染,她把压抑多年来的心声,痛苦的,欢乐的,不为人知的,一一倾诉于他,对着毫无意识的他,足足说了一个时辰的话,才逐渐将心中久久埋藏的苦闷抒发完毕。
  弘凤兮在马车上冲她招手,她点头致意,便又转面对着地上的人继续说:“这一回,我真的要走了,大概不会再见面了,虽然有点难过,不过你也要好好的。”伸手在他的脸面上掐了掐,脸容上故作轻松的绽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记住了一定要幸福地成亲哦,我会祝福你们的。”
  “部落里的女子那么多,以你的条件,找个好女孩对你来说并不难的……”
  绚丽茫茫的夜幕下,巨大的天空宛如一道黑色琉璃反射的镜面,一袭素色白衣的女子,轻轻掀了掀裙摆的纱丽,优雅而华丽地转身,含着浅浅笑意的黑色眼睛转瞬默然黯淡下去,无声地叹息离去,没有再看地上的俊美男子一眼,她怕这一看,便再也下不了离开的决心。
  她默默背离他慢慢走着,看不到地上的他,豁然睁开了一双深蓝瑰丽的眼睛,眼睛深处暗潮汹涌,用力地握紧了指骨,拂去了冻得僵冷的脸上她流下湿润的泪痕,冷漠地道:“真那么放得下心,又为何要带着泪水,为我祝福……”
  “真是……傻瓜……”
  那一刻,他的泪,汹涌而下。
  
  远行的马车已经驶出了视线可及的范围,他以剑撑地,勉强地站起身,转面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大片大片天地浑浊黑暗的夜色,冰冷的蓝瞳泛起朦胧的雾,一时眸光黯然,独自神伤。握着长剑的修长指骨紧绷得毫无血色,一双因强制压抑感情而被用力掐紧的手指,在寂寥的月色下泛着一种近乎死人的苍白。
  他以为自己最后会压制不住,不顾后果地冲上去,死死地搂抱住她,直到天荒地老都不再放手。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不是他不够爱她,而是因为他比谁都要爱她,他在以最好的方式,来赠予她幸福。
  他是个足够理智的人,十分清楚明白何为取舍,与她携手天涯,踏上逃亡漂泊的征程,终年心惊胆战,于她而言,连性命都未曾提得上保住,又谈何幸福。
  他看得出嬴政对她的感情,虽然绝情孤傲的外貌从无流露一个“爱”字,但那个至高无上的帝王,冷漠的眼里除了江山天下,竟可以容得下一朝温情,这本身就足以令人难以想象。嫪毐之乱,穷途困境的包抄下,他宁愿舍弃自己尊贵的性命,来换得她驭马逃离的短暂契机,在嬴政心中,江山之与她,到底孰轻孰重,或许除了他本人,谁人都说不清。
  他亦亲耳自她口中听及她对嬴政的倾慕之情,那样绵绵温柔,细声细语的叙述她与嬴政的初识、相知、深爱,浪漫而动情的过程,她仿佛一个娇羞的豆蔻少女,在对着无话不谈的昏迷知音述说着她与恋人的缠绵爱恨。
  那一刻,他的胸腹,宛若冰锥裂骨,剧痛难言。
  面对隐忍相爱却各自将心事潜藏的两人,他最后选择了成全,自己的退出,也许是当下最好的解决法子。
  纵然在祢祯心中,或许难以取舍二人,或许他可以自恋地以为她还难以将忘怀自己,但那又如何,祢祯不是个不懂事的女子,很多时候,很多事,必须三思而行,由不得自已。相信此时此刻,她也最清楚,该做什么,该怎么做下去。
  所以……她,走了。
  真的永远离开了他的世界。
  曾经远走西域的他,也许心中还抱有那么一点点奢望和侥幸,遐想过与她巧合相逢、白首相携的画面,但如今秦王将要正式纳她为妃,据说入了宫的女子无论宠幸与否,终其一生,都无法再出宫了。
  他掀了掀唇角,仿若自嘲,清冷英俊的脸容,宛若回到而来初识祢祯之前,显出了一副冰冷漠然、清高傲骨的模样,他深邃微蓝的瞳孔隐隐散放着冷芒,锐利刺眼得足以将人眼扎伤,他又变回从前那个拒人千里之外的蔚公子,在周身竖起一道无形的墙,将世人皆隔绝在外,我自寂寞。
  如若有昔年晓晴楼之人在场,便也会发现他有了些许细微的改变,他的脸容还是那张清高冷霜的脸容,然而,骤然死去的心,化为了齑粉,随风当空逝去,再已不复。
  过往细心聆听他琴音之人,必会晓得他那操的琴艺是无心的,那是因为没有值得他可为之付出的人,便不愿将隐匿的真心表露出来,而今,他落魄沦亡至此,却是连动容痴爱的心,都被命运生生地挖去了,不会再有。
  他不会听从祢祯的话,取一个女子,爱她一生,由是他已丧失尽爱人的能力,那样做对别的女子来说,是极为不公。
  北方吹来的大风将他一袭丝质面料的蓝裳吹得绫罗乱舞,月苍白的光华辉映着他略微泛蓝的长发,散放着淡而冷的亮芒。不论多少年过去了,他依然是偏爱蓝色的衣裳,这个习惯一直到了很久以后都未曾改变过,宛若是见证什么回忆,又或是纪念曾经的爱过。
  仇恨。将自己和祢祯逼入此等毫无转寰之境的不是别人,皆是他一人咎由自取。
  他在仇恨里活了整整十五年,无时无刻不在思量着复仇大计,每分每秒都在为了上千条枉死的人命在苟活着,他的性命,是瑶姬和诸多门客舍身救下的,至少也该为那些可怜的孤魂野鬼做一点什么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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