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风雨中

第9章


祥子不再相信林主任还会尽量考虑自己的请求,也不会把自己分配到中学去任教。还有三天就是九月一日,很多小学都已经开始准备开学了,而自己却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往心里去,祥子还是希望出现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奇迹。或许,当奇迹出现的时候,祥子还蒙在鼓里呢。要是一定会出现这种奇迹,祥子宁愿遭受更大的折磨和考验,也乐意为此的忧伤付出自己的代价。
  “要是上帝给予我这些,我一定得好好地拜谢他。上帝,你就给一次机会于这个心性快要枯竭的人吧”。祥子几乎是一副乞求的模样。
  只要还存留有那么一线盼头,总觉得应是轮到自己的。祥子尽管心急如焚,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等待着。也许祥子认为自己的真诚可以感动上帝,也许他认为自己的良好愿望可以获得别人的同情,也许是他认为林主任会大开慈怀。祥子始终保持了十分的冷静、平和,相信自己肯定会有好运的。
  祥子耐心地等待着。
  八月二十八日。早上的小山村整个地笼罩在一团浓浓的雾气之中。老屋对面的凌屋山像是一条臃肿的大象,颤颤着庞大的身躯,长长的山脊只留下时断时续的线条。山上浓密的树林是一片模糊,像是国画里涂满了墨水一样,东一块西一块,失却了往日里的整齐和大气。山脚下的小路已经没有了影子,只可以或近或远地听到早出的妇女讲话,偶而一两声叫卖猪肉的吆喝声。村中间的稻田显得湿漉漉的,油绿的禾苗沾满了露珠,像是就要滴了下来。村中的小河冒出一阵阵泛白的水汽,慢悠悠的发出古老的汨汨的流动声。
  院子里的杨桃树已经挂满了果实,一个一个从细密的叶片里钻了出来,一副机灵可爱的样子。旁边的红枣树在杨桃树的间隙向半空挺着,努力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有些泛黄的叶片可以看出它没能取得有利的生存空间。树下的小草依旧十分精神,刚从土里冒出的嫩芽吮吸着从树叶上滴下的露珠。院子弥漫着一股清凉的空气。
  祥子早早地起来,静静地享受眼前一幕如梦如幻的美景。盛夏将要过去,早上虽不觉得凉意,一丝潮湿的感觉还是可以从裤脚处感应到。祥子披上了一件衬衣,走到门前的小路上。由于雾气的作用,路上的泥土润润的,干净的没有一点杂物。祥子用脚拨弄路中间的一颗小石头,让它滚动了几下;接着又用脚尖轻轻地踢了一下,它竟翻动了好几个跟斗,直到碰到路边的一根木条才停了下来。祥子觉得真好玩,他可以让它动,也可以叫它停,完全由自己指挥。它的命运竟然掌握在自己手中。
  祥子蹲在路边认真地观察路边杂乱生长的野草。人们的脚印似乎对他们不那么友好,好些叶片被踩折了,一些踩踏严重的已经枯黄。在雾气与露珠的滋养下,小草顽强地抗争着,从折断的地方长出了新芽,从人们踩踏过的地方冒出了叶片。小草的生命多顽强啊。祥子不由得从心里深处一颤。
  路边的小溪是小草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养料。路面离水面有一米多高,但是这难不了小草对水源的吸收,它把根穿过长长的一段黄泥土沟,绕过想要阻挡的石头,又要顺着那块粗大的木桥,最终到达溪水的边缘。为了生存,小草要经过重重难关,终于让自己的根够得着水源。
  祥子正在看得出神,背后突然被一个人捅了一下。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伙弟从安凹街买猪肉回来,他手里还拎着一小块猪肉。
  “看你这样呆呆的,肯定是又想什么了。”伙弟慢慢地说。
  “也没有什么事情。到现在还能有什么事情呢?”祥子小声地说。
  “我知道你想什么事情了。”伙弟凑过来说,“我刚才在街上买猪肉时听人家说,全镇的教师分配已经确定了。你好像是被分到一所小学。”
  “怎么?被分到一所小学?”祥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这是我刚才听那些买菜的人说的,说不定是我听错了罢。”伙弟安慰祥子说。
  “无风不起浪……山雨欲来风满楼。”祥子觉得十有八九是伙弟所说的这样了。
  “再看看,也许会有好消息的。”伙弟赶忙说,“我还要去放养鸭子,先回去了。”
  “恩。”祥子叹了口气说。
  所有的期待,所有的计划,所有的理想,全让伙弟带来的消息给变成了泡影。祥子一直以为,耐心,耐心,也许会有转机的。可是,在没有见到调令之时,祥子还是没敢肯定。心存一线的意愿支配着祥子,他仍然希望带给他的消息是到中学任教。
  “阿祥,吃早饭了。”母亲在门口喊了起来。
  祥子只得闷闷不乐地回家去吃早饭。父母看到儿子这般情形,跟前段日子的表现大不一样,又不敢多问。只是催促道“快些吃饭,今天是安凹街日,你吃饭后到街上买些猪肉回来,明天是农历七月十四;你可以顺便到镇上教办去,看看工作分配着落了没有……”。
  “看什么看,我哪里都不想去。”祥子不想去,他是怕确证自己是真的分到小学任教,那样会使自己承受不了。
  “该来的迟早会来,不该来的来了也会走开。既然迟早要来,想避开也是不可能的。如果是到小学,我们势单力薄的,也是要接受下来。胳膊扭不过大腿,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父亲在旁边唠叨着,“现在是忍受一些,以后再寻找机会也不迟。常言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再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慢慢寻思东山再起吧。艾……”
  “家里现在比较穷,不能给你想法子,也不能帮助你走其他门路,教小学也就将就吧。日子长着哩,如果干得好,照样不是可以调上中学去?工作了,就要认真,不要流里流气,不要学坏样,不要……”母亲也在尽力劝慰祥子。
  祥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一是现在还没有见到正式的调令,还不能断然确定,二是祥子心里仍就希望在最后时刻会出现奇迹。祥子沉默了,在他眼前出现了无数的红蜻蜓。红蜻蜓呀,你飞往哪里?哪里才是你永久的家?哪里才是你幸福的港湾?飞累了,为何还要不停地飞翔?飞远了,为何还没找到真正的家?
  满天飞舞的红蜻蜓给了祥子勇气和力量,这是一个巨大的失败,他却感到这是一种莫大的挑战,也是一个巨大的机会。没有经历风雨,怎么能够见到彩虹?没有到过大海,如何知道风暴?温柔的红蜻蜓呀,你在哪里呀?祥子轻声呼唤着。只要你的影子还在,我就要追寻;只要你的歌声还在,我就要前进。祥子像是受到了神灵的感召,觉着一股心底的热流不断地向外面流淌,直要冲破所有的禁锢,就要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多少次梦里的假设,多少次近乎循环的论证,多少次无望的企盼,令祥子身心疲惫。而这寄托了祥子所有情趣与理想的现实正逐渐成为他的深渊,生活的深渊,情感的深渊,梦想的深渊。热爱生活的祥子以一种可笑的姿态在为工作挣扎,在为工作作出无为的最后的努力。一切好像是刚刚开始,一切又好像在已经接近结束。幻灭与新生,增强与衰减,黑色与灰白,失却了往日的丰富的内涵,成为赤裸裸的词条,空白的解释,生硬的修饰。
  在祥子的计划里,有很多可以实施的具体方案。一些方案已经在他的脑海了不知道修改了多少遍,增加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的细节,详细到何月何日该干什么和不该干什么都一清二楚。现在看来,所有的汗水和心血都将白费,都将是多此一举。
  还有什么比用自己的双手亲手毁掉自己的劳动果实更痛苦?祥子已经不再为自己的精心制定的计划而沾沾自喜了,也不再为自己的许多美好想法注入新的内容。他现在所想的,就是自己是否真的要到小学去任教?
  “阿福,祥子在家吗?”从门外传来的敲门声。
  “原来是肖校长,贵客贵客。里面坐,里面坐。”父亲见是本村教书的肖校长,十分热情地招呼他进来。
  “这里有封信,是教育办公室叫我送过来的。”刚坐下,校长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天蓝色的信封,上面分明写着“转交祥子老师收。安凹镇教育办公室。1996年8月28日。”
  祥子赶忙把信封拆开,里面露出一张信笺纸。他知道,这是教办的工作调令。他等待了一个暑假,终于等到这一刻了。祥子心里明白,这个时刻对于他意味着什么。他犹豫了一下,迟疑了片刻,始终没有勇气把这个信封拆开。“该来的迟早会来”祥子默默地为自己打气。他就要鼓起十二分的勇气和胆识,他要拆开这个信封了。一个庄严的时刻来临了,祥子的心儿扑扑直跳,他几乎是不敢睁眼认真看。
  “祥子老师:根据本镇学校的教学需要以及你的学历情况,经教育办公室研究,决定安排你到惠华小学任教。请于8月31日前到学校报到。安凹教育办公室。1996年8月28日。”
  当这几行小字映入祥子的眼帘时,就像是一束超强的激光直刺他的双眼,使他的双眼顿时失去了反应能力。祥子的视力瘫痪了,他的思维也停滞了,他的手脚麻木了。信封从祥子的手中轻轻地滑落,无声地飘落在茶几底下。屋里的人都不作声了。父母只是喝茶,把手中茶杯捏来捏去。肖校长只能吸着烟,一句话也没说。
  天与地已经被宇宙黑洞压缩成一个小小的圆点,繁华与热闹被沉沦成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浪漫与情意正被盛夏的阳光炙烤得成为一个流星般一样的符号,意志与信念正在被一张锋利的菜刀削去所有的精髓只剩下一副骷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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