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风雨中

第10章


深藏在心底冰冻地带的岩浆似要喷薄而出,一个曲张而牟利的眼神似要洞穿世界上一切物体。
  水流碰到高地会改变方向,可怜的人碰到挫折为何不会改变念头?高温的岩浆碰到地面的物体会慢慢冷却,伤心过度的人为何碰到重度的精神打击不会自我安慰?晶莹的泪珠碰到温暖的湖水会化成滋润大地的雨露,执着激情的人碰到暂时的沉闷为何难以重新燃起热情?无法解释的情结让祥子理不清,剪还乱。
  读书为了更好的工作,工作为了更好的生活,生活为了更好的繁衍生息。可是,读书仅仅只能让人感到耻辱,让人丧失自尊时,它带给人们的不是理智和清醒,而是比愚昧更为可怕的冲动反击。特别是当人仅有的一点希望,残存的一点自尊都耗费殆尽时,人们的愤怒是无法想象的。
  许久,许久,祥子呆呆地站在那里。父母都过来安慰儿子,“一切都决定了,还多想什么呢?我们家里好久都没出过一个国家干部了。好不容易挨上一个,那是我家里的光荣啊。千万不要太冲动了。先去上班,以后再寻思法子吧。”
  “你没有听说过吗?林小泉(权)主任其实权力不小啊。我们全镇的教师分配权都在他的手中,真正是大权在握哩。”那个送调令来的肖校长说,“人们背地里都叫他‘林大权’,意为大权在握的领导。”
  “是呀。硬碰硬是要吃亏的,还是忍一忍吧。”母亲几乎有点哭相说,“人家权势通天着,自己穷家薄相的,还能有啥办法哩。命里的八字不好,你就认了命吧。”
  祥子把手指翻来覆去地数着,毫无目的地注视着破烂的天花板。客厅的天花板已经破了很多个小洞,阳光从小洞里像利剑一样斜插下来,直到地面才变成一个圆圆的光圈。凹凸不平的地面上零落地洒着几颗碎米粒,几只小鸡正不解风情地啄着地上的碎米粒。
  祥子不能很好地思维了。原先曾经以为林主任还会给他一个惊喜呢,或者至少给他一个比较体面的工作安排。理想的愿望与现实间的巨大反差,很难一下子让人接受和默认。心里的爱情的种子没有了光彩,许多计划好的步骤成了累赘,无数充满神奇的妙想化为了子虚乌有。祥子极力回忆自己是如何度过这个暑假的,自己是如何让机会从手中溜走的。他要细细地检查每一个思维的环节,论证自己的每一个想法,推理自己的每一个构思。他在检导自己的所作所为。
  有谁知道祥子正经历着事业与爱情的双重失落呢?就是拥有钢铁般意志的人,在如此巨大的打击之下也难以承受,何况祥子只是一个普通的人,而且只是一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祥子有很多话儿要说,要对同学们说,要对老师们说,要对父老乡亲们说——大家都忙于自己的劳动和生计,有谁会静静地听一个未满十九岁的青年吹牛呢?事业总是跟爱情联系在一起,事业完了,祥子的所有的寄托都完了。
  祥子感觉,一个一个红蜻蜓从自己的头顶上飞过,看也不看自己一眼。飞累了,也不愿意停歇在自己的肩膀上;天黑了,也不愿意到自己的家中休息;起风了,也不愿意到自己的臂湾里躲避风浪。先前的种种预感也开始逼近自己的心理承受的极限,像是冰雪融化似的无情地瓦解祥子的斗志和激情。
  盛夏的天气竟然会冒出寒气,酷热的白天竟然令人颤抖,刚吃过早饭竟然又饥肠辘辘。奇怪的事情接连发生在祥子身上,一古脑地让这个涉世未深的人去面对。雾里看花,能够看出名堂的是高手;走马观花,能够发现骏马的是伯乐。用这样的标准,祥子既不是高手,也不是伯乐,他能够做的也许就是对着空旷的田野不着声响,甚至连大声叫喊都没有足够的勇气。
  屋子里的人陆续出去了,祥子独自一人还站在那里。
  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师范毕业生,平均成绩达到88分,这还不算是条件吗?自己做过三年的班干部,每年都是获奖,这难道不是自己的有利条件?自己实习取得丰富的经验,可以独挡一面,难道这也不是自己的有利条件?究竟该如何才能够成为一个中学教师?是自己太笨了?还是自己确实不学无术?是命中注定还是自己努力不足?所有的问题都是难以找到答案,所有的问题似乎都是高深莫测。
  祥子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光荣历史。自己何曾碰到这样倒霉的事情?家里生活这么贫穷,还不是熬过来了?读书的生活这样艰苦,还不是一样取得优异的成绩?祥子看不清乌云密布的天空是否会下雨,看不懂渗透在调令背后的种种原因,看不明白社会进步的新规律和新法则。祥子认为自己,读书读得成为了一个无用的植物人、废人。
  “光是这样还是不行,一定得想想办法。”祥子敦促自己及早采取行动,“听伙弟讲,现在‘普九’需要十几个中学教师,县教育局只能解决两个,还有九个得从小学和刚毕业的当中抽调上去,难道自己在这么多个机会里都摊不上一份?”
  “还有,听说有三四个从小学调上去的教师只有高中学历,而且都是教一、二年级的,自己是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生,应该够得上条件吧。自己无论如何要跟林主任当面说清楚,或许是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师范毕业生呢。说是要说的了,可是怎样跟他说呢?是托人说?还是自己亲自去说?”祥子思虑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毕竟这是他与领导的正式谈话。想到林小泉主任是一个大权人物,是一个威震全镇教育系统的实权人物,祥子又似乎底气不足。他也觉得,自己去跟林主任讲情,自己又是什么人物?无非是一个师范毕业生而已,那有啥影响力。
  “艾,真是去也难,不去也难。”祥子发现自己真的山穷水尽了,“去吧,不一定有效果;不去吧,连个争取的机会都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差不多到了晚上,祥子的神情才稍微平静了下来。父母看着自己的儿子意气低沉,也不敢再哆嗦,只是心疼自己的儿子为何这么命苦。祥子透过破烂的木窗,看见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蒙着一层薄纱的夜幕越来越浓了。从前门吹进来的微风带着禾苗的味儿,还杂有山上板栗花的腥味。祥子想尽快吃完晚饭,充分利用今夜好好想想明天的行动计划。父母来回走动,不时碰撞出一些叮当的声响,土灶生火的炉子发出“轰轰”的嗡嗡声,看样子应该很快就可以吃饭了。
  只在这时,伙弟突地从门外冲了进来,拉着祥子就往外走。祥子被他搞蒙了,忙问是怎么回事。
  伙弟喘着粗气说“听村上一个消息灵通的人说,教师分配已经基本确定了。还有一个说到,说是有一个刚从师范毕业的竟然要求教办主任把他调到中学去任教……教办主任当时就很生气,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好高骛远,有些自高自大,有些不自量力。工作还没有开始,就敢跟教办主任讨价还价,真是无法无天了。他们说的都是你呀。还听有人说,本来开始考虑的时候,已经准备把你放到中学去,但是看到你这样目中无人,骄横跋扈,就是要给你一个下马威,给你一点颜色看看。林主任表态,宁愿用一个高中学历的,也不会用你这种师范毕业的。你就是会飞,也飞不了多远,飞不了多久。现在看来,你的工作是凶多吉少啊。特别是以后工作中,还要让他三分哩。”
  “你听谁说的?可靠吗?”祥子马上追问伙弟。
  “你还蒙在鼓里,全镇上的人都在议论你哩。当然,都是议论你的不是,都是关于你如何如何跟林主任提出不合理要求的。”伙弟接着说,“形势对你很不利。你还是忍声吞气吧。做个小学教师也不容易的,农村的做梦都想成为一个教师呢。”
  “怎么会是这样?我在林主任面前没有说什么呀。”祥子自言自语道,“难道自己提出一些要求都不可以吗?自己连提意见的权利都没有吗?自己提的要求会过分吗?”
  祥子又把他在林主任面前讲过的话筛选了一遍,实在是找不出所以然来。
  “你再想想看,肯定是有什么问题的。”
  “绝对没有,我跟他无冤无仇的,说那些多余的话干啥哩。”祥子百思不得其解,一时间找不到自己在何处得罪了林主任。
  祥子只得把事情的前后一五一十都讲给伙弟,他一听哎呀了起来,“完了,完了。”
  “为何说完了?”
  “你真是猪头猪脑的,光‘烟搭桥,酒开路’是远远不够的,过了桥,开了路,还要在桥上行驶汽车,还要在路上铺上水泥路面。而这些都要付出啥哩?——钱,钱。”伙弟搓着脚趾头说。
  “你为何不早说?”祥子开始埋怨伙弟。
  “这要明说吗?这么高深的考试都难不倒你,怎么会被如此简单的事情弄得混头转向。多到社会里去学习学习才好。”
  “那我现在补过不行吗?”祥子小声地问伙弟。
  “你也太书呆子气了。你不送,别人不会送?人家都已经定下了,调令都已经到手了,今天上午都到中学去报到了。今年不行了,等待机会吧,祥子。”
  “可是,可是,我的决心是到中学任教呀。”祥子急迫地说,“我一定要再去争取争取。我就不相信,我够不着中学的条件。”
  “没用的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生铁已经铸成不锈钢,不可逆转了。死了这份心吧。留着明年好发挥发挥。”伙弟安慰祥子道。
  祥子直觉得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震得他头晕目眩,天昏地暗,像是秋天萧杀的落叶,像是滚滚却又深黄的河水,像是中看而又苦涩的柑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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