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尽灯花

57 曲终


康熙六十一年正月,康熙皇帝设千叟宴,京城上下一片热闹欢腾。
    老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漫天的烟火转瞬即逝,仿佛少年时候的笑颜,仿佛一个又一个故人面容,一个又一个或明朗或阴郁的日子。人老了,总是忍不住怀旧,康熙帝面对座下那许多曾经陪着他一起出生入死的苍老容颜,一时不尽感慨。
    热闹中,康熙帝看到弘时独自坐在树丛一角,孤单落寞的神情,恍惚让他想起少年时的好友,纳兰容若。康熙微微垂下了眼,轻轻的道:“乏了,且回屋里去吧。”
    弘时被带进暖阁时神色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默默叩头,“孙儿给皇玛法请安,玛法万福。”
    康熙帝微笑了看着弘时,“长成大人了,来,近些,让玛法好生瞧瞧。”
    “诺,这是皇玛法给你的压岁钱,接着。”康熙帝笑了递给弘时一个红色描金绣龙的荷包,弘时垂头道:“孙儿业已成家,是大人了。”
    看着弘时尚且稚嫩的面容一本正经,康熙眼底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多大也是我的孙儿,拿好了。”
    弘时抿了抿唇,默默接下。
    康熙看他接下了,淡淡的问,“这次的世子里头没有你,心里怨不怨恨玛法?”
    “孙儿不怨。”弘时声音清朗,不卑不亢,“家中兄弟几人,弘时虽然居长,却以四弟最是出息。”
    康熙帝见状,倒是微微释然。只是年纪大了,孙子们又多,也不知道弘时的弟弟们都是谁,便问道:“你四弟?”
    “弘时的四弟弘历,过了年十二岁,文才武功出众,人品贵重,诸兄弟中最得阿玛看重喜欢,乃是钮钴禄氏所出。”
    康熙听到钮钴禄氏所出,眼神一亮,旋即笑了道:“朕还当老四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呢。”
    弘时只是微微一笑。
    “对了,玛法还记得,有一串佛珠在你那儿,你小子没送人了吧。”
    “曾为治病借给朋友过。”弘时怔了怔,说道。
    听到弘时如此坦诚,康熙倒有些意外,旋即笑了点头,“你下去吧,玛法老了,说一会子话就乏了。”
    弘时本来只是君臣奏对,闻言忍不住抬头,看到皇玛法眼中慈爱的目光,还有皇玛法那苍老的容颜,忍不住轻声,“玛法哪里老了,精神可是比孙儿还要好些呢。”
    康熙闻言忍不住笑道:“瞧你看着清冷呆笨的,竟也这么会哄人开心?行了行了,下去吧。”
    看着弘时缓缓退下,康熙帝叹了口气,“你看这孩子如何?”
    屏风后头走出一人跪道:“文才武功自不必说,难得的是这份从容淡定,沉稳大气,虽遇挫折不改风骨,胸有丘壑,更能兼顾兄弟,重情重义。”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方苞。
    康熙笑了说,“你倒是喜欢这孩子。”
    沉吟片刻,康熙摇头道:“是个好孩子,可惜了。”
    “不是朕不喜欢他,而是他不合适。你说的对,这孩子重情,在他眼里情比什么都重要。而一个好皇上,最当要的,就是无情。无情了,才能把我去掉,才能把江山装在心上。他呢,只怕最是意气用事的。”康熙显得有些说不出的疲惫,“他是一个好孙儿,可不适合当一个好皇帝。”
    “如果这是在寻常百姓家,这样的麟儿,怕是要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只可惜……”
    只可惜,不幸生于帝王家。康熙的目光透过窗纱,看向漆黑的夜空。他的礽儿,也曾经是这样一个多情重义的少年吧?傻孩子,被兄弟们逼迫却不肯还手,他有个冷暖这孩子比谁都紧张。那个深宫里失了母亲的孩子,拉着他的衣角一脸信任。他最心爱的孩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子走到今日这般地步?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当初不让这孩子做太子该有多好,一个闲散王爷,也是一生一世淡泊快活。这孩子那样的性子,怕是会快乐幸福的吧?他把他以为最好的东西给了他,他把江山给了他最器重的嫡子,最爱的儿子,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这世上许多事情,真真是不可强求的。
    良久,康熙自嘲一笑,果真是老了么?竟是如此感伤起来,“明日,让人察看一下那个……弘历的生辰八字,性格品行。”
    小院子里暗香浮动,清雅的兰香伴着淅淅沥沥的春雨,傍晚时分的天气犹显得寒意深重。
    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弘时不过一件单衫坐在葡萄藤下,逗着怀里的小娃娃。小家伙和弘时很是亲近,咯咯笑个不停。
    弘时长子永绅是去年七月出生的,说来也是奇怪,弘时自己是夜半出生,这孩子却恰恰在日中出生,一个子时一个午时,永绅的出生给雍王府带了了几分笑意,胤禛也喜爱极了这个小孙儿,得了闲便要逗弄一番。
    “你又抱着绅儿混闹,要是让阿玛瞧见了,又该骂你了。”钟氏端了碗出来看到弘时那一脸天真稚气的模样忍不住取笑,“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抱着个小娃娃逗弄,真是。”
    “我自己的儿子,我不抱着谁抱,是吧,绅儿?”弘时笑了举着儿子顽笑,“来,绅儿,咱们不理额娘,叫阿玛,阿玛带你骑马马玩儿。”
    钟氏放下手中的碗,伸手抱永绅,“才多大的孩子就会喊人了?这都说抱孙不抱子,哪有你这么粘着儿子的呀?”
    小永坤和阿玛玩的正开心,被钟氏抱走了却是不依,依依呀呀的要弘时抱,蹬着小腿不理额娘。弘时看了哈哈大笑,“好儿子,就知道和阿玛亲。”
    钟氏无奈的笑了,“这小子就知道亲着阿玛,你也是,他一个男孩儿,你别要把他给宠坏了。”
    “儿子亲我还不好?宠着点儿那是应该,我又不是阿玛。”弘时小声嘀咕了说。
    钟氏听得黯然,想想万一有朝一日弘时和儿子真的如他和阿玛一般,只怕……想到这儿,钟氏笑了推弘时一把,“好了好了,就算是你舍不得放下儿子,饭总是要吃的吧?”
    弘时闻言忍不住笑了,“偏你花样多。”桌子上是一碗长寿面,清清的鸡汤,一根盘旋着的面条,上面还卧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两片嫩白的春笋,几块香菇,绿绿的葱花。说不上多金贵的东西,却是弘时吃到过的除了额娘做的东西以外最香甜的面条了。
    看弘时吃的香甜,钟氏怔怔的,“真快啊。”
    说着又仿佛想到了什么,推了弘时一把,“绅儿再好,毕竟不是嫡子,阿玛还是更想要一个嫡孙的。”
    “胡说,我也不过是一个庶子,哪里去找嫡孙去?”弘时的话听得钟氏扑哧一笑,道:“可是,看着阿玛这么喜欢绅儿,我怕阿玛为了抬举绅儿,充作嫡子去养。绅儿能有出息我自然是欢喜的,只是孩子小小年纪,怕要折了福分……”
    听到这儿,弘时沉默了,半晌,轻轻笑道:“放心,我断不会让人把儿子从你怀里抢走的。”
    听弘时说的郑重,钟氏不自禁的捂住了弘时的嘴,“你这话严重了。”
    弘时轻柔的看着钟氏,“谢谢你的长寿面,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蒙蒙春雨里,少年的笑容明媚真诚。多少年以后,钟氏还在想,那一场短暂的梦,怎么就模糊在春雨里了。
    那时候,钟氏独自坐在冷清破败的院子里,远处的皇宫热闹非凡,皇上又添了皇孙,怕是没有人能忆起她早逝的儿子,她远在天上的夫君。阴雨绵绵,却是小院无人又一年。
    三月杨柳正好,一帘绿影。弘时闲散的靠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手上一卷诗书。春阳和暖的照在秋棠色衣衫上,说不出的温和疏淡。
    “三哥。”弘历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弘时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坐。”
    “三哥,阿玛还在生气呢。”弘历踟蹰着说。
    “怎么,三哥都不怕,你怕了?”弘时不在意的逗笑道。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历儿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
    “说。”
    “阿玛毕竟是为了小侄儿好,这养在嫡母身边身份首先就不同了,三哥何必执意不肯?”
    “傻小子,三哥问你,若是有朝一日阿玛把你养在嫡额娘的名下,充作嫡子,让你当你额娘是陌路人,你愿意么?”弘时摇头轻笑,“什么好意,三哥的绅儿又不是没有亲娘,何必叫他将来为难呢。”
    弘历听了,咬唇不语。半晌抬头认真的说,“历儿还是觉得为了一个女子与阿玛产生嫌隙,不妥。”
    “莫说是女子了,就算是儿子,也还是可以再有的。但是阿玛却只有一个,不当为了妻儿与阿玛置气。于大局大义上,也不通。”
    弘时惊喜的看着弘时,点了他的额头笑骂,“你倒是教训起三哥来了。”
    弘历低头小声的,“历儿知错了。”
    弘时却微微叹了一口气,自嘲一笑“你这样想,是对的。只是三哥这般性子,怕是永远也做不到了。”
    弘历不解的抬头看向三哥,却觉得三哥阳光下的剪影那么那么温暖。呆呆怔了不语。
    他不解三哥的执拗,可是有时候也忍不住会想,绅儿有这样的阿玛,会是很幸福很幸福的吧。
    在他们身后,绿树丛里,康熙的嘴角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康熙六十一年三月,弘历入宫,随侍皇祖左右。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康熙帝不豫,还驻畅春园。命皇四子胤禛恭代祀天。病逝。即夕移入大内发丧。遗诏皇四子胤禛继位,是谓雍正帝。
    大将军王胤祯还在回京的路上,忙碌了一整日的雍正独自坐在厅堂,显得分外疲惫。
    良久,他轻声问道:“先生真的要走。”
    季朴言淡淡的点了点头,“恭喜四爷,朴言生性耿介,不通为官之道,从此云游海外,此生亦是足矣。”
    雍正淡淡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狡兔死走狗亨的,他甚至不知道将来的某一天,他忽然想起知晓了自己那么多秘密的季先生,会不会动杀心。他相信自己现在的情义,可是他和先生一样,信不过时间的磨洗。与其将来有一天不得不下手,不如现在放手,还能博得一个宾主尽欢。只是,“先生不爱名不为利,胤禛此处的孤本,任由先生挑选。”
    季朴言摇了摇头,深深一揖,“朴言不求孤本,只求四爷一句承诺。”
    “先生请讲。”
    “朴言义弟性子虽是多有不妥,可是绝无叛逆之心,如今一心田园,再无他想。”季朴言淡淡的说,言下却有难得的郑重。他和胤禛相交多年,最是明白胤禛的心思。只怕是胤禛在见谷向尘第一面的时候,就已经动了杀心,只是那时候他自己尚且如履薄冰,无暇顾及罢了。
    雍正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半晌淡淡的说,“先生既然这么说了,朕,尽量。”
    季朴言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再次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两三本书,两套衣服,几两碎银,就是他的全部了。
    看着季朴言远去的背影,雍正不知怎的酸涩难言,半晌,他冷冷的道:“找到谷向尘的所在了?”
    谷向尘的行踪想来飘渺不定,最难捉摸。
    “是。”黑暗里,一个声音不带丝毫的感情。
    “杀了他。”雍正的声音冰寒冷冽,带着几许森然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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