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魅色

第9章


  谢棋奋力抬起头,眯着泪流不止的眼睛想看清衣摆的主人,入眼的却依旧是无尽的白。那人的衣袂被热浪吹得翻飞,看不清的面目如同摸不到的幻影一般。
  谢棋只听到他犹如叹息般的一句话:你手脚俱断,容貌尽毁,想不想活下去?
  她几乎是立刻跌撞到了他面前,吃力地仰起头。她想告诉他,想活下去,可是却已经开不了口……她从来没有这般焦急过,就好比是一个注定饿死的人,之前全然的绝望并没有让她慌乱,然而此刻是有了一棵长满了果子的树。有了生的希望而不可得,才是对绝境中人最大的折磨。
  谢棋开不了口,只能瞪大了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缓缓蹲下了身,轻轻地,用手环过了她的脖颈和腿腕。
  离地的一瞬间,她像是被抽光了神识,脑海里空洞一片。待到他抱起她迈开第一步,她突然可以出声了,死亡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她终于忍不住眼泪决堤——
  嚎嚎大哭。
  谢棋梦醒是在夜半,万籁俱寂。谢棋醒来时已经浑身湿透,她披了衣服下了床替自己斟了杯茶,吃力地笑了笑。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完整地梦到那个折磨她数月的火场梦境,这个梦已经纠缠她好多个晚上。明知是噩梦,她却一次次地企图延长它,延长它,直到恐慌把她结结实实地包裹。
  最后出现在火场中的男人她依旧没有看清脸,但是只要想起,心头的怪异之感便犹如荒野上的藤蔓一样,慢慢攀爬遍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悄滋长。
  窗外的月细如银钩,无风。谢棋喝完了茶冷静下情绪又躺回了床上,一夜无梦。
  *
  朝凤乐府是为朝廷培养舞姬歌姬的地方,说到底行的不过是风花雪月的事儿。然而莫云庭这礼乐大臣却依旧不是份闲差,礼乐之事,过了乃是有伤风化,不足又是有伤国体。所以每年司舞司乐选拔后的一个月,都会有一场宫选。所谓宫选,其实也不过是走个形式,皇帝派几个闲差到乐府中,验查本年的新秀,如无意外,大抵就是一等司乐与司舞入宫了。
  只是这宫选到底还是要做做模样,所以一二三等的司舞司乐都会有一次表演的机会。若是赶巧了顺了皇帝亲信的心,那直接进阶为一等也不无可能。这是二三等女眷这一年之内翻身的唯一一次机会。府中女眷们早早准备了起来,只为了等月末的宫选。
  这宫选与上次选拔不同的是这次是司舞司乐配着来,荣辱与共。司舞希望配个好司乐,司乐也不甘好好的才艺被下等司舞给糟蹋连累了,所以皇帝的旨意一下来,司舞司乐们就瞬间剑拔弩张了。
  谢棋很是轻松,参选的是一二三等的司舞司乐,自然是与她一介小司花沾不了边。她也乐得清闲,扫扫庭院捡捡落叶,看一群女眷勾心斗角不亦乐乎。而打破她怡然自得的悠哉日子的人,是尹槐。
  那日清晨,薄雾刚刚散去。风采卓然的尹槐尹大人就屈尊到了破败的司花苑,在一群司花好奇的目光中敲响了谢棋的房门,把睡眼惺忪的谢棋拽出了房,一直拖到了庭院中央。
  尹槐笑眯眯,轻描淡写道:“参选吧。”
  “参选?”
  “宫选。”
  宫选二字,尹槐说得是轻飘飘,谢棋却听得犹如闷雷乍响,她干笑着退了一步:“尹大人,我是三等司花。”论理,三等司花可是脸观看的权利都没的,更不用说是参选。尹槐这如果不是开玩笑,那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到时候悠悠众口如何堵?
  尹槐似乎早就料到她会退后,早早地把她的后路堵了。他敛眉道:“我让你上你便上,这朝凤乐府还不是他莫云庭一个人说了算的。”
  看尹槐这副模样是铁了心要让她去宫选丢脸一回,谢棋唯有干笑,挣扎道:“尹大人,谢棋貌丑,又完全不同音律舞技,尹大人的好意……尹大人不必待谢棋如此的,我承受不起……”
  尹槐一愣,随即笑开了:“我自然有我的理由。是到时候被逼着上场还是做点儿准备再上场,你看着办。”
  “……为什么?”她实在想不透,为什么这个尹槐会……
  “放心,我不是相中了你这丑丫头。”尹欢收敛了笑意,轻道,“我自有我的用意,宫选完毕,我告诉你。”
  “多谢尹大人,其实你可以找杜……”
  尹槐一派充耳不闻模样,从怀里掏出个锦绣的小包随手一丢。那包轻轻松松砸在了谢棋怀里。他轻巧道:“回屋准备准备吧,此次是司舞司乐结搭子来,早点儿找个好司乐。”
  那小包沉甸甸,不知道塞了多少银子。谢棋按捺住心里的烦躁,想做最后一丝挣扎,只是还来不及等她想好措辞,就被尹槐轻飘飘的一句话把她准备的所有理由堵了回去。尹槐说:“小谢,聪明的姑娘才讨人喜欢。”
  谢棋闷声不响了。她当然知道,得罪尹槐的确不是个好路子,她也知道,这几日她虽然称了众人的眼中钉,但没有一个人像对待杜蕊一样对她是拖了谁的福。得罪莫云庭尚且会危及性命,得罪尹槐,恐怕连着楼里唯一一个可以照看她的人都失去了。既然他不害怕她丢了他的颜面,她这个无脸之人怕什么?思来想去,她终于点了点头。
  尹槐早已消失在了院落门口,留下她孤立在被院中的司花们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此情此景,谢棋唯有苦笑,回了房关上门喘了口气。人人都道她交了运道,丑陋不堪的小司花赢了尹大人的兴趣,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尹槐望向她的目光从来都是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但就如同他自己所说,那并非是她入了他的眼。
  是福是祸,尚不可知。谢棋不敢掉以轻心。
  宫选她是逃脱不了了,只是眼下有个难处却是她跨越不了的鸿沟。宫选是司舞和司乐结成搭子表演,莫说尹槐通知晚了,许多人已经找到了合作的另一半。即便是所有人都尚未搭配,又有谁会自毁前程来和谢棋一个丑陋不堪舞技全无的下等司花结搭子?
  杜蕊这次运道不错,找到了个一等的司乐结了搭子。她日日忙于和那司乐练习舞乐相配,渐渐地也少了和谢棋见面的次数。而换了她谢棋,她想仰仗着这张脸找到愿意为她配曲的司乐,恐怕是痴人做梦。只是尹槐已经撂下狠话,现下已经容不得她有半分挣扎……思量许久,谢棋只想到了一个人。
  乐聆。
  那个人本是个骄纵的二等司花,却因为一次失误从二等被贬称了三等。府中便有传闻说她摔坏了弹琴的手,这才揍出了如此不雅的乐声。这次宫选自然没有人愿意与她搭配,不巧司乐比司舞多出了一个,她就成了没人要的。
  谢棋在花园里见到了脸色阴沉的乐聆。她的脸色苍白,见着谢棋走进马上疾步走开了。谢棋在她离开之前拦下了她:
  “喂,听说你……”
  乐聆气急败坏地回过头,脸色阴沉道:“住口!”
  谢棋凉飕飕地笑了。看到她这副模样,她自然是心情舒畅得很。乐聆的身上一直带着一股很浓烈的香味,她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却本能地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几日,这股香味尤其浓烈,她和她隔了十来步,依旧能闻到那带着腥甜的香味,让人毛骨悚然。
  这种香今日特别浓烈,谢棋在乐聆走远前叫住了她,犹豫着问她:“你的身上究竟抹了什么?”为什么那透着淡淡的血腥味的芬芳她如此的……熟悉?
  乐聆冷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谢棋笑眯眯道:“我不知道。”虽然月前她无意中说了个蔵天香,但这蔵天香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却不知道。
  “你!”乐聆的脸色越发难看,她咬牙切齿道,“不要以为我落了魄就轮得到你这下等司花□!”
  “我没兴趣□你。”
  “谢棋,你不要欺人太甚!”
  乐聆犹如一只被踩着尾巴的猫儿,气急败坏地逃离了花园,留下谢棋站在原地空对一池新荷叹气。论才艺,乐聆可以说是府上优秀的,这次她失足落马本就是意外,只是她平日里骄纵惯了,自然成了人人喊打的角色。乐聆的遭遇固然值得同情,可是到底是与她谢棋没有多少干系的。但是眼下,她却不得不和她好好谈谈。
  谢棋追到了花园门口,拦下了已经鼻子通红,眼睛却瞪得老大的乐聆。
  “谢棋,你究竟想怎样!”
  谢棋摸了摸鼻子努力露出和善笑:“乐聆,我想知道你宫选有一起的司舞了没?”
  乐聆被踩了痛脚,通红的脸渐渐泛了白,良久发不出声响。
  谢棋自知失言,干咳几声道:“乐聆,要不与我?”
  “你?”乐聆瞪大了眼,“你不过是个司花,有什么资格参加宫选?谢棋,今日是我沦落至此,你要羞辱……”
  谢棋眯眼笑:“我确实要参加,你可愿意与我合作?”
  “休想!就凭你,也想我为你配曲?做梦!”
  “乐聆……”
  “做梦!谢棋,你算什么?你凭什么?你……”
  乐聆气喘得紧,两眼泛红,姣好的妆容已经狼狈不堪,脸上的神情比谢棋还狰狞了几分。谢棋闷声不响地盯了乐聆片刻,才无谓地笑道:“那算了。”
  她本就不是抱着必定要参选的念头,既然乐聆不愿,她也懒得强求。
  一时间,乐聆的脸色居然越发难看了几分,她已经气得手脚发抖,几乎是下一刻,她就愤然拂袖离去。
  夜探
  夜色降临的时候,朝凤乐府里安静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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