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吴夫人请您过去叙下旧。”
我正弯腰帮吴延盖被子时,身后走来个侍女,对我如此说道。
吴夫人?
见我一时未反应过来,那侍女又道:“吴夫人此刻正在夫人宫室门口侯着,说是从前受过您的恩,所以特意过来相邀叙旧,还望夫人勿要推却。”
吴姬。
我终于想了起来。
我看了眼昏睡的吴延,犹豫了下,终是朝着宫室门外去了。
吴姬如今既称作夫人,想来在英布的姬妾之中,地位也应是高的,论起品阶,还在我之上,她亲自到了外面,我又岂能不去迎接。
我见到吴姬的时候,她正坐在几个侍从抬着的步辇之上,见我出来,下了步辇迎了过来。
“姐姐,自从前一别,忽忽竟已是数年了。妹妹感念姐姐当年的救命之恩,日日里都盼着和姐姐再次相见。昨日听王提起姐姐要来,竟是兴奋得一夜都没安睡,好容易才得了个姐姐的空,我在自己那里备了些薄酒,还请姐姐赏脸与我共饮几杯,聊以叙旧。”
我看向了吴姬。
她的容貌仍是那样的美艳,声音也仍是那样的莺莺呖呖,只是她的眼里,却是多了些我如今无法一眼看透的东西。
也是,几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可以将一个人改变了。
更何况,这里还是从前的九江王,现在的淮南王后宫。
我有心拒绝,只是话未出口,吴姬便已经上前牵了我的手,眼里已是隐隐了泪光:“姐姐,你也知道,我当年便是个自己无法做主的人。这些年里,也不过如那藤萝,需得依附了那人过活。我面上虽是日日里带了笑,心中却是苦得很。姐姐你就连陪我喝几杯酒说下话都不愿吗?”
我看着她那张和我相似的脸,想起那年里她在马车上对我说起张良的一幕,心中竟是一阵微微的酸楚。
今夜,我在这淮南王的宫室之中,他却是不知安身何处。
我的身边有家人,还有一个爱我的夫,只是他,却是形单影只,唯清风明月作伴而已。
如果当年,吴姬真的随了他,那么此刻,我的心中应该也会释然些吧。
我有些怔忪的时候,吴姬已经拉了我与她同坐在步辇之上。
我叹了口气,吩咐跟了出来的侍女回去照看着吴延,便随吴姬去了。
吴姬的宫室与我所居的有段路,回廊弯折,亭台楼榭,终是停在了一座高大的殿宇之前。
见我有些犹豫,吴姬已是笑着说道:“王今夜去了另位夫人那里,我这里已是久未见他来过了。姐姐请放心。”
我笑了下,终随她进了宫室,早有侍立在里的宫女掀开了层层的帐幔,待我们行进,又无声无息地放下,只剩幔帷下方的丝绦流苏微微地颤动。
吴姬口中虽说自己已是不得宠,只是屋子里的摆设用具,看起来都是精致异常,连那盛了酒菜的盘具,也是鎏金飞银,映着碗口粗细的宫灯烛火,亮光闪闪。屋角立着一只金色的兽嘴铜炉,往外溢出袅袅的香烟,闻起来有丝淡淡的甜蜜的味道。
我随吴姬坐了下来,听她在那里絮絮地说着往事。
她什么都提到了,唯独没有提到张良,那个她曾经心心念念的人的名字。
如此也好。她若是问起我,我倒真的是说不出来。
吴姬举杯敬我,我浅浅地喝了一口,再敬,再一口,第三次敬的时候,我终于喝完了一杯酒。
我心中有些记挂吴延,一杯酒喝完,便笑着向吴姬道别。
她不语,只是突然那样凝望着我,眼里闪烁着我看不大清楚的光。似是悲哀,似是怜悯,似是愧疚,又似是隐隐的一丝恨意。
我站了起来,正要转身离去,却看见吴姬的面上,慢慢地浮现出了一丝惨淡的笑意。
“姐姐,对不起。我从前是个做不了自己主的人,如今也是。”
我听见她这样说了一句。
我的心跳猛然间加快,一阵滚烫的血液沸腾着涌上了我的头。
我突然间似是明白了过来,盯着我对面的吴姬。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垂下了头,匆匆掀开了帘帐去了,方才还侍立在边上的几个宫女也跟着退了下去。
偌大的宫室里,瞬间只剩了我一人。
我死死地用手抓住桌子的案角,微微地有些颤抖起来。
我已经听见了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那不是宫女们穿了软底丝鞋走路发出的声音。
那是男人的脚步声,沉重,不急不缓。
我猛地转过了身,看见一个男人掀开了帘帐,走了进来。
是英布。
他穿了一身常服,发上挽了只通天冠,走到离我几步远的地,停了下来,巨大的身影仿佛黑兽般地朝我笼罩了过来。
我和他对望着。
他的身后屋角虽燃了两盏宫灯,我仍是看不清他隐藏在光照死角中的面容,只是看到他的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这样的眼神,我似曾相识。
许多年前,当他得知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到了当时还是番君的义父那里借兵出战的时候,我曾看到过他眼里露出这样的光。
而现在,他在用这样的眼光看我,肆无忌惮。
我的手紧紧地捏在了一起,垂下眼睛,绕过了他,快步往外走去。
他没有拦我,只是,我的手要沾到那低垂的帘帐的时候,我听见他突然说道:“我的儿子,至今我还没想好给他起个什么名。你说叫什么的好?”
我的手一滞,指尖滑过那带了丝凉意的丝绸,低低地垂了下来。
我回过身,看着他,冷冷道:“那不是你的儿子,那是悠的儿子。”
他也回过了身,站在那里看着我道:“悠的儿子不就是我的儿子吗?我前几年总东西征战,便是将他接了过来也是带不好,索性便劳烦你家。而今我已定了下来,他是我的长子,日后必定是要承我王位,又岂能再劳烦长沙王了?”
我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他已经有名字了。他叫冬子。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道:“我如果一定要带走他呢?”
我咬了牙,恨恨道:“英布,你姬妾无数,方才我听吴姬也说,你已有三个儿子。为什么一定还要带走冬子?”
他走近了一步,细细地看着我瞧,摇了摇头道:“我本来也并非一定要带回这个儿子的。只是如今,却是一定要带回这个儿子了。”
我一怔。
他又靠近了一步,近得我已经能感觉到他的身躯靠过来时的压迫感。
“辛追,这么多年了,我有件事情一直想不明白。”他慢慢地绕到了我的身后。
我感觉到他伸出手,仿佛随手捻住了我一绺垂落在后的长发。
我顿时寒毛竖立,手脚僵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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