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玉

第140章


虽这酒酒性极烈,然区区两坛,自被瑶璟等闲饮罢,她兀自觉得意犹未尽,气嘟嘟埋怨道:“既然知晓本姑娘已有八九日没饮酒了,也不多打些回来!”睚眦了柳逸安一记,便从那火上取下一尾鱼,就着那纸包中的卤味饕餮大吃起来。
    柳逸安喉咙未曾痊可,只取了些火上瓦罐里的汤汁浅喝了几口,抬眼见瑶璟吃的津津有味,微微一笑道:“这几日有劳姐姐照拂了!”说罢长身作揖。
    瑶璟一下惊得手足无措,一只鸭爪叼在口中,茫茫然不知咀嚼,过了半晌才问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柳逸安未料瑶璟有这般反应,微微一愕,道:“当日师伯要你唤我师叔乃是促狭之言,你我年纪相佛,自当平辈论交。今日乃是你十九华诞,论年岁长逸安三月整,我当唤你姐姐!”
    “我样貌不过十三岁许,倘若你在人前这般唤我,还不被被人看作痴人?”瑶璟将那鸭爪小抿了一口,夹住轻轻放到一旁,笑靥如花的道。
    “痴也罢,狂也罢,我自是我,与他人评说何干?”柳逸安直起身躯,衣袍在风中拂动,豪气自生。
    
“哈哈!痴狂自若,深得我心。来,姐姐以汤代酒,敬你一坛!”瑶璟一扫平素娇怯怯的小姑娘姿态,一手将那炭火上滚沸的瓦罐提住,往脚下的酒坛倒了半罐,将剩下的掷与柳逸安。她自捧了那酒坛,往前一送,豪爽的道。
    柳逸安一手接住,道:“你今日是寿星,当我敬你!”
    二人瓦坛一碰,各自饮尽。
    瑶璟放下酒坛,幽幽一叹,貌似失神的道:“这世间,知晓我生辰的,除了爷爷,就只你一个了!”
    “柳某有生之年,矢不忘贺姐姐生辰!”柳逸安见她感怀身世,如同身受,剑眉一簇郑重的道。
    
瑶璟闻言,苦涩一笑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话说在我身上却不对,你音容自会衰老,我却依旧是这般形貌,如同妖怪一般。想你子孙满堂之时,却还要到我这十三岁样的丫头面前唤姐姐,不觉好笑的紧么?”
    “姐姐青春永驻,花开不败,常人却是怎么也奢求不来的!”柳逸安心头一痛,本要好言抚慰,此话一出,顿时后悔不迭。
    “可惜,这花永远都只是蓓蕾一朵!”瑶璟凄然一笑,背过去面向湖水而坐,身影掩在湖光之中,无比的伶仃单薄。
    柳逸安知她性情怪异,无法揣度,也不再多言,解下背上披风搭在瑶璟肩上,走回那火边坐下。
    瑶璟如同未觉,一言不发。
    二人这般静静坐着,仿佛融入空深幽秘的夜空中去。
    晚风渐冷,那柴火越燃越弱,终只剩下一堆红烬,毕毕剥剥的响着。
    那月,也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
    三日后,晨,江州城北三十里许。
    崎岖山路上,二个人影行色匆匆。
    
“臭哑巴!看你带的什么路,昨夜走了一路还没从这山里走出去!”瑶璟不住的娇叱着,忽而小脚一跺,气嘟嘟的走到道旁一山石上坐下,冲柳逸安道,“你先去寻得出路,再来这里接我!”柳逸安虽已能说话,瑶璟却依旧唤他哑巴。
    
二人自离彭蠡湖,便一路行往泰山。柳逸安见武林大会之期将近,忧心如酲,便径往北行要找条捷径省个一二日路程,不料此地山重水复,仿佛陷入迷宫一般,怎么也寻不到出路。柳逸安要走山道之时,瑶璟被就万分着恼,此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急风暴雨般数落个不绝。
    
柳逸安无奈,这姐姐好时温柔贤淑、善解人意,端的是万里无一,歹时刁蛮任性、专横跋扈,也真真是世上无双。他二人本便怄着气,柳逸安见瑶璟又耍脾气,也不去搭理,自寻了一处平展的岩石,盘膝打坐起来。
    
瑶璟见柳逸安对自己不闻不问,此时竟然还有心思去运功,当下更是火冒三丈,从背上解下那琴盘膝一坐,便框框铛铛乱弹起来。柳逸安忽觉自己经络里的真气在那琴声鼓荡下,仿佛脱缰野马一般,四处冲撞,自己根本无法把持,霎时肺腑仿佛被人撕裂一般,疼痛难当,他却不愿开口告饶,双肩一耸,腹中真气提至十成,渐渐的运转如意,隐隐已能与那琴声相抗。似觉那噪声渐而变得宛转动听,牵引着那两股本质迥异的冷热真气在气海中交融汇合,与那玄天真气相辅相成,仿佛由山重水复入柳暗花明,奇经八脉中都似有甘冽的泉水在流淌,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过了半个时辰,那琴音冉冉终止,柳逸安睁开双目,只觉耳聪目明,恍如脱胎换骨一般,修为更入奇境。他本在玄天术小乘的瓶颈处逗留日久,至今日方才在瑶璟琴声牵引下得以突破。他从那石上下来,恭敬的行到瑶璟身边,礼道:“多谢姐姐!”
    
“你这人是呆子么?本姑娘方才一心害你,要让你走火入魔,你倒来谢我!不可理喻!”瑶璟怒气冲冲的说罢,收了那琴,往东北方向一指,“那边的声音,你没有听到么?”
    柳逸安一怔,附耳去听,果真听得似乎数里之外,有负荷沉重的轱辘声,嘎吱嘎吱的径往东南去。
    
“有车便有出路!我们往那个方向走!”柳逸安顿觉欣喜,扭头来,见瑶璟已然飘到十来丈外,擦拭了一下额前汗滴,便也疾步跟上。怎奈他迷踪幻影运到极致,方才堪堪跟的上瑶璟脚程,那十来丈距离却是半点的都没有缩近。只见那翠绿的身影在山间宛转腾挪,仿佛雀儿一般轻盈,柳逸安心中好生惊叹:“师伯说她武艺胜我不止一筹,果然不虚!”
    
前方树木渐渐变得稀疏,视野也开阔起来。前方瑶璟忽然停住脚步,似是见到什么奇异的物事,定定的立在那处凝望。柳逸安旋即大步赶上,躬着腰大口的喘息着,当他瞥见眼前景象,不由得也大吃一惊。
    
只见前方两山耸峙,那鞍谷之处,有一硕大无朋的深坑,数百上身赤裸的汉子在那里开凿着,搬运着,冶炼着,口号声声,汗雨阵阵。那坑底熔炉棋布,锱车纵横,乃是一个露天的矿场。一条仅可一车通行的山道从谷底蜿蜒开去,有满载的货车缓缓的从那道上驶来。
    柳逸安环顾那矿场,未见旗帜,也未见监督,不由惊诧道了声:“这矿场颇多古怪!”
    
“此处是个私矿,当然古怪!”忽而有人声在旁边林中响起。柳逸安吃惊,偏头一看,却见一男一女从树丛中显出身形来,那男子挺拔俊朗,女子高挑冷艳,却是好一双璧人。
    柳逸安一见那男子,便惊问道:“穆兄,你为何会在此?”
卷三 【砺青锋】 回七十八(上) 
    回七十八(上)
    “秋风清,
    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
    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
    此时此夜难为情;”
    
柳逸安凝目车外荒草连绵,落叶缤纷,心中愁肠百结,幽思千转,忽而听得这番弹唱之声,顿时觉得心中凄苦,胸臆间被悲情充斥,无法宣泄,悲怆的对瑶璟道:“姐姐别弹了……”
    瑶璟却似没有听到他说话一般,绛唇轻启,声如幼莺出谷,似乳燕归巢,便将那这首秋风词的下半阙唱了出来:
    “入我相思门,
    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
    何如当初莫相识。”
    
歌声宛转悠扬,却隐隐透着一股凄凉,透着一股冷涩,无比的缠绵悱恻,一字一字便如钉入柳逸安心中去一般。那马车突然一个颠簸,他只觉身躯猛地一晃,险些从车内跌飞出去。“求你,别再唱了……”柳逸安面庞已渐渐扭曲,仿佛受着莫大的痛楚。
    “我自唱我的,与你何干!”瑶璟两片眉儿倒立起来,竟勃然大怒,一曲方歇,一曲又起: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她琴声本便直透人心,加之这歌声如泣如诉,悲凉凄楚,便如穿肠毒药,让人闻之生不如死。柳逸安听在耳中,又悲又怒,猛地立起,大声咆哮道:“嫣嫣,芸萝好端端的活在世上,你失心疯了么?居然唱这悼亡词!”周身劲气鼓荡,直欲将那车顶掀翻了去。
    “你敢骂我!”瑶璟双睛怒鼓,抱琴起身,右脚一踏,将这马车的辕轭尽皆踏断,那两匹骏马摆脱束缚,受惊长嘶,风也似的在山道上奔驰远去。
    二人各催真气,那马车双轮深深的陷入泥泞中去。车厢此时只有一根轮轴支撑,却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尘满面,鬓如霜……”柳逸安神情忽而颓顿,凄然一笑,“生离总好过死别!小弟怨天尤人,反倒让姐姐讥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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