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庭浣云香

  叶云柯，你到底在哪里啊——
  她好想大声喊出，以减轻由巨大的愧疚而产生的心疼，然而她还是忍住了，因为在快到狼窝的地方，她看见了两只身形高大的妖精，毫无疑问，定是狼妖。
  连川站定，过人高的枯草柯子给了她很好的掩护，看着那两妖嚷嚷骂骂地正要从她面前经过，仿佛并未发现自己。连川也从紧张中鼓足勇气，就在那妖刚背过去时，她用毫无颤抖的声音叫住了他们。
  “等等！”也不等他们回身，连川已绕到跟前：“你们是不是捉走了叶云柯？”
  这两只妖精外貌虽与以前连川见过的一些并无差异，但稍微观察又发现他们似乎蠢笨些，不然，为何对她的问话不见丝毫反应？
  两妖对看了一眼，又好奇地打量着连川，一只长着尖尖耳朵的狼忽然凑近了些，使劲地用鼻子嗅了嗅，眉头也立马皱了起来：“闻不到妖气……二石，这妖精竟然没妖气！唉——”
  也不等他话说完，二石粗鲁一推：“你个猪鼻子！”说完凑得更近了些要来嗅连川，这下弄的，连川刚才过去的紧张劲又来了。在这两只笨狼没发觉之前，连川还是决定跑了再说。于是趁他们一个没注意，撒腿便跑。
  “啊——二石，她跑啦！”
  “跑了就追啊！都是你个猪鼻子！”
  “啊呀，她跑得那样快，追不上了！”
  “你个猪鼻子！”
  连川知道那两头笨狼一定在后面追，几次想回头看看，又担心一看就被他们追上了，最终还是作罢。可是跑了好久，她都没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这才让她放缓脚步，急忙喘了两口气，当然，也自然地回头张望了一眼——
  一口气没喘上，又沉了下去，连川被一个瞬间没入苍黄草柯的黑影吓到了。可是再静静看去，哪里有什么影子，仅有微风拂过摇摆着身体的枯草枝。
  连川自嘲地弯了弯唇角，一面给自己壮胆，一面苦笑自己时刻紧张的神经。再朝前方看去时，那个潮湿黑暗的狼窝大洞门，已经在跟前不到二十步的地方了。
  这里装着她非常不好的记忆，关于自己，关于叶云柯。然而她还是来了。只因偌大的地方，她自己都不知从何找起，妖界只有两个她熟悉的地方，除了梅阁便是这儿了。
  连川清楚这次来狼窝的危险，也明白叶云柯就算真在里面，靠她一人将他救出来也是天方夜谭。然而她却不去多想这些，她多想的只是狼族当时到底是怎样欺负叶云柯的，那个场面到底有多么血腥残忍？暂且忽略一直承受的自责，那迅速胀满内心的愤怒，已经让连川拥有足够的力气，将那大洞的石门重重地叩响。以拳相击太过温柔，连川竟然可以无比顺利地捏诀，将近旁一些大小石块凭空悬起并狠狠地朝石门甩去！那雨点般急剧而凶猛的石块，像沾染上连川的情绪，都以“粉身碎骨”的力量来表达同样的愤怒。那看似敦实厚重的石头门，很快出现了裂纹，里面不见得有动静，但那门的动静却是越来越大，终于，随着一声轰响，石门中央被砸破了一个大洞，待尘埃落定，那狼窝潮湿阴暗的黑便露在连川眼前。
  被愤怒占据的连川并未察觉自己能将这玄石门击破是一件多么可喜的事情。看见门终于“开了”，她提步弯腰就要从那半人大的门洞里进去，这时，一股浓烈腥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得不令她缩回了身子。
  捂住鼻子，连川皱着眉头只觉得恶心，不经意地一瞥，那自洞内缓缓滑出的一缕缕鲜红迅速攫住了她的视线。
  血？分明就是……
  连川还没及细想，突然就听到洞内传出一声惨叫，凄厉之声令她悚然。
  从洞内溢出的血越来越多，里面一定发生了什么。连川仅犹豫半晌，下一秒，便踏着潮热黏糊的腥血躬身入得洞内。
  暗黑潮湿本就是狼洞的特点，可如今多了片即便在黑暗里也瞧得见的血红，这狼窝也算不上是最黑的时候了。
  连川极力壮胆往前走着，现实的环境与所想相差无几，血流成河的洞内，当然是极其安静，时而破空生出的惨叫声也是正常不过的。当连川适应了这样诡异的场景时，偏偏黑暗的狼洞也开始明亮起来，遍地的恶狼死尸也就自然被连川尽收眼底。
  只见像被铺了层红丝绸的石头地上，到处都是狼妖们支离破碎的尸首，狼爪人腿也好，狼头人首也罢。这像被某种极具爆发性的力量撕扯过的残肢败体，一块块地散落在血泊里，场景不知是惨不忍睹的几倍可以形容。有些狼头上的绿眼并未合上，幽幽地发着光，总能让人更觉阴森冷然。
  此时的连川在认识到自己身处的环境后，那仅存的勇气终于被慢慢凝聚的恐惧所代替，一颗心早已提到嗓子眼，无奈怎样想叫却发不出声音，迫切地想要跑出去，双腿却像灌铅般定着难动。腥热的血气一波接着一波朝连川扑去，从四面八方蜿蜒而来的“血蛇”都来蹭她花白的绸布鞋，浸染，吞噬。粘稠温热的触感终于切实地从连川的脚底传达到她全身的每个地方。因为恐惧，连川盯着那双“不瞑目”再难移开视线，血河已污到了她的鞋面处，这时又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连川全身的气息突然在瞬间停止，噗通一响，她再也抵抗不过双腿的酥软，跌坐在地。
  “饶命啊，饶——”
  这声求饶，是从离连川不远处传来的，然而还没听见第二声求饶，尾音又被凄惨声代替。在那半明半暗的一片血地里，却立着一个身形完整的黑影。求饶惨叫声虽是从他那边发出，但过了好半天也不见那黑影倒下，如此场景不得不让连川越发恐惧。
  若他不是死的那个，那必定是杀人的那个……
  连川的注意力已全放在那黑影身上，可恨此刻自己无力逃跑，现在也只有全身心戒备那嗜血杀人的魔王，尽量不让自己也惨死他手。虽然这样的努力看起来也非常无力。
  半明中的黑影慢慢开始晃动，虽然转了个身，也在向连川靠近，可最终他站定的地方刚好将他整张脸隐在了黑暗里，即便那样近，连川也还是不能将他看清。不过也来不及细看，当危险已经逼近，连川本能说出一句极其无力的话，
  “别过来！”
  来人也没动，可就在自己这句话喊出后，连川突然觉得这人万分熟悉，记忆开始在全身聚集，努力搜索与这种熟悉最为相配的画面，可最终的结果却倒让恐惧重了几分。连川半张着嘴，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微颤的手举到半空又猛然垂下，惊道：“你，你——”
  这人……那个人……
  “不是存心想吓你，我想你毕竟是不认得我的，所以想好好跟你说说，”好听的声音，一如初见时洞边的天籁，“那日陷于泥沼中是天意，可遇见你也是命中劫。你不该救我，戮妖是很脆弱的，被感动一次便愿托付终生……”
  酸涩随着这句话在连川心里埋入根种，她忽然很想努力听他讲下去。
  “你被狼群欺侮的时候，我只觉怒火中烧…尽管我后来受了伤，但看你那样为我，我是真心感到幸福……”他顿了一下，似是在犹豫，但仅片刻，他还是接着说了下去：“梅阁里…梅姬让你喂我的意定丹，被你弄错，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你很痛苦……可我不后悔……”
  听到这儿，连川猛然抬头朝他看去，是怨恨还是同情？看不见他黑暗中的眼睛，她不愿相信这样一只鹿妖的眼睛里会藏着不耻的私欲。然而她还没想好该怎样斥责他一句，殷石化作狼形的身躯不知突然从哪里横飞过来，白森森的狼牙对准了音的喉咙。
  “啊——”
  这次的惊叫，却是连川的。
  冷牙肉颈交错的瞬间，喷涌出来的是再平常不过的血液，就算溅到连川脸上身上也用不着她大叫才是。因为与已经存在的遍地的死尸相比，这场景算得上是最平淡无奇的而已。可是，当重重摔在地上的是殷石时，当音对着他念了句她听不大懂的话后，殷石庞大的身躯里像是聚集了巨大的力量，仅在瞬间便将它从里到外胀开成无数的皮肉碎片，那迸发激烈的血腥场景，连川相信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好在她不用过分沉浸在刚才的惊悚中，因为她看到，音白皙的脖子也被咬破了两个巨大的窟窿，汩汩鲜血正在喷涌而出，摇摇晃晃的音也终于倒下了。这一刻，无所谓惊恐，无所谓愤怒，有的却是紧张还有…担心？
  “早就……想杀了他…只是太狡猾…好在让他…遇见你之前…被我…杀了…”倒在亮处的他，最夺目的仍是他那双眼睛，那双此刻安安静静映着连川的眼睛：“连川，你……为我流泪了……”
  连川只觉脸颊温热，用手一摸，分明是血红的痕迹，若有泪哪里看得见？何况，她也不相信，她会为他流泪……
  “怎么会？我没哭……”吼间酸涩，连川也不明白为何要这样说，看着那两个窟窿，连川想为何就没有办法将它们堵住“我怎么会为你流泪？”
  “戮妖…鹿妖…连川，我是杀妖的妖…杀戮太多，死不足惜…但杀了它们…我也不后悔…”
  音的脸色已经如死人般惨白，脖间的血已经流得差不多。看着连川，他舍不得闭眼，“连川……我……”
  然而，抵不过命数，敌不过死亡，在那双眼睛合上的最后瞬间，一滴泪却真正自他眼角轻轻滑落。
  
☆、巧遇
  “连川！？”谁在叫她？
  “啊，师兄，竟然是连川——”
  当沉惠笺看见连川半身浸血，垂首丧目地跪坐在周身一片狼尸的血泊里时，心里不由又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