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尽北枝花

敬阳王府。
    写完奏折的子敬走出书房，就看见崔兰坐在池边的石凳上喂池里的金鱼，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果然是凉的，“兰儿，回房罢，看你手凉的。”
    崔兰闻言心头却是一暖，只觉得这本来萧条的秋景却比春景更繁盛些，低低地说了声好。
    子敬扶着她走回房去。自她怀孕以来，他都尽量陪着她。她这几日害喜地厉害，吃进去的东西不一会又全都吐了，他就耐心地再哄她吃点，从来没有一点不耐烦。崔兰抚了抚还不明显的肚子，周身都是他熟悉的味道，觉得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
    “王爷，过几日我们去太庙给母后上香罢。”崔兰倚在子敬怀里，和他商量着。
    “好。等你的胎稳定些，我来安排。”他的手叠上她抚在肚子上的手，与她一起感受那个小生命的存在。那是他和她的孩子，从此，他和她的生命里又多了一重联系。“饿吗？我让人弄点点心来？”
    胃里的不适让她本能地摇摇头，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又轻声说“好。”
    她难得的食欲让子敬很高兴，“想吃什么？”
    “冰糖葫芦。”崔兰脱口而出，自己都吃了一惊。这种街面上的小东西，她即便是在闺阁里也很少吃。
    子敬见一向沉稳大方的妻子偶然孩子气的样子，笑得温柔至极，“那东西越吃越饿的。”想着她大约只是想吃些酸的东西，便建议道：“让梦蝶给你做点山楂糕怎么样？”
    崔兰微红着脸点点头。看着子敬把梦蝶叫过来吩咐做些山楂糕，又细细叮嘱了一些琐事，她忽然庆幸自己没有错过这样的男子。
    梦蝶做来的山楂糕酸甜适中，崔兰一下子连吃了好几块，子敬在一旁把银耳燕窝粥凉到温吞，哄着她喝了下去。
    “王爷，你也吃些罢。”他只顾哄着她吃这吃那，自己却几乎什么也没吃。
    子敬嘴角噙着笑意，揶揄道：“这些酸的东西，只孕妇才爱吃呢。”
    崔兰也笑了，知道他大概不爱吃酸的，也不勉强了。
    陪着崔兰用完点心，宫里就有人来传子敬进宫面圣。崔兰一人在房中无聊，便想着去书房找本书解闷。子敬的藏书大多是经史政论类的，她虽不赞同女子无才便是德，但这些书她也不常看的。她找了一会儿，才在另一柜找到诗词的集子。她挑了一本《竹枝词》，正打算抽出来时才发现这一排书上面放了一张画卷。子敬向来归纳有致，画卷本该都放在旁边的柜上，独这一幅放在此处。崔兰好奇的展开，才见一眼画上的人和字，心便沉了。画上的那个倾国倾城的人，不正是曾经甜甜地叫着他“二哥”的小公主吗？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佳人难再得……
    难再得……
    新月如勾，或明或暗地缀在墨空中，月下一个清冷高贵的男子立在湖边，望着湖中心月亮的倒影，薄唇微抿，良久轻轻舒了一口气。
    还好，那件事他做得还算果决。这天下都是父皇的，能有什么事瞒得过他呢？倘若当初他不是那么毫不犹豫地杀了文经和郑骐的那个旧部，一旦真相揭开，父皇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若芙了。
    父皇的心思到底深不可测。早朝之后的对话，似乎对他的做法是赞许的，但又似乎不满于他知情不报。郑尚书收留过那个旧部，无论他知不知情，父皇都已经忌惮他了。他很明白父皇是在静待时机，一个可以名正言顺除掉郑尚书的时机。他更明白，父皇希望这件事由他来做。
    珞儿……他不觉得叹息，父皇的行事作风他再清楚不过——斩草须除根。父皇要的一定不止郑尚书一人的性命。换做以前，他也不会有丝毫的不忍。如今却……珞儿，如果你知道这一切，会不会恨我？恨我成了帮凶。可是我不得不做。我宁可有一天你恨我，也不要你离危险近半分。
    他终于也有这样无奈的一刻，从动心的那一刻起，他就知会被这些恩恩怨怨纠缠一生，越陷越深。然而他心里却没有一丝后悔。他是这样心甘情愿地为她——沉沦。
    那个让他甘愿沦陷的小姑娘，那天用完膳，拿着绢子仔仔细细地擦了嘴角，还到处检查衣上有没有沾到半点油腥，偷偷摸摸的神态可爱得像只偷吃过鱼的小猫。临走前，还拉着他的袖子，期待着又有些害羞地问他还会不会再来看她？他当然知道她心里大半想的是美味而非他，他还是抚了抚她的脑袋，答了一个字“会”。那时她对他笑了，眉眼弯弯得像月牙，脸上若隐若现着桃红，他的心都要醉了。
    子玄沉浸在那个醉人的笑里，嘴角不由得上扬，就这样面对着涟漪微泛的湖面笑着。玄静王府的下人们却惊悚了——冷面王爷竟然……笑了……
    自从那天子玄给她备了一顿大餐后，若芙天天都盼着他明天就能再来，于是今天小遥又说要上后山的时候，若芙立刻明白又有好吃的可以吃了。这次若芙上山的脚步很快，倒是小遥有些跟不上了。
    还是原来的那间小屋，若芙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话还没说出口，却发现里面立着的男子并不是子玄。
    “尹小姐。”赤璋向她颔首道。
    他常常跟在子玄身边，若芙倒也认得他，“四哥……四哥没来吗？”
    “王爷有公务去了兴州，不能前来。”
    “这样啊。”若芙的口气难掩失望，即使见到让她馋得流口水的大虾，她也提不起兴致了。
    这次换成小遥和她面对面吃饭了。小遥发现从进门起，若芙一下就蔫了，不解地问道：“小姐，这些菜你不喜欢吗？”
    “没有啊。”若芙否认道，却还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鬼精灵的小遥立刻明白其中的缘由，吊着怪腔长声“哦”了一下，笑得狡黠无比，“我知道了！是因为王爷不在这里！”
    若芙的脸“腾”一下直红到耳根，“才……才不是呢！”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埋头看着桌面，却想起那日他用手指蘸着水在那里写着他的表字，告诉她以后要叫他“孝之”。孝之……她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
    小遥看若芙脸脖子都红了，也不好再捅破她那点小心思。不过不经她道破，她家迷糊小姐哪里会明白她天天盼的哪里是那些吃的，而是在相、思啊！
    等到若芙心不在焉地吃晚饭回到太庙，才发现往日安安静静的太庙今天有些不同，好像有什么大人物要来。一问才知是敬阳王和敬阳王妃来了。
    若芙正打算去看看崔兰，顺便向她道喜，没想到子敬和崔兰已经往南苑这边来了。
    “二哥，二嫂！”若芙和他们打招呼，“小遥，快上茶。”
    三人在院中围着石桌坐下。崔兰怀孕不宜饮茶，只闻了闻茶香却道：“这茶甚好。只可惜我没这个口福。”
    若芙这才意识到疏忽了，“二嫂，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怀孕不能喝茶的。”还好小遥平时总会炖些红枣银耳汤备着，这会儿连忙上了一份给崔兰。
    子敬品了一口茶，“君山银针，你在太庙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茶？”
    “是四哥前几日送来的。他说太庙的水质清，用来泡这茶极好，送了我好些呢！”若芙看二哥二嫂都夸这茶好，自己也美滋滋地品了一口。
    子敬的眸子暗了暗，不动声色地问：“子玄来看过你？”
    “嗯。他来给我送些短缺的东西。”若芙总不能说四哥是来送肉给她吃的吧。
    “巧了，”崔兰莞尔一笑，“我们也来给你送些东西的。入秋天就凉了，便做了两件狐裘和一副手抄给你。”崔兰其实很喜欢心思单纯的若芙，尽管心中有所芥蒂，她还是把若芙当做妹妹一样看待。
    “谢谢二嫂！”若芙看见梦蝶手里的银白色的狐裘，毛质柔软，色泽光滑，是难得的上品。
    三人又闲话了一会儿，崔兰怀孕容易犯懒，渐渐流露出倦意，子敬便携崔兰回府了。
    回去的马车里，崔兰倚在子敬怀里假寐，子敬将她身上的披风紧了紧，“听梦蝶说，送给若芙的那个手抄是你亲自缝的？”
    “手抄容易做，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崔兰靠在他怀里，心想着好像自从她怀孕以来，他们之间终于多了些像这样闲话的时候。
    子敬带着笑意嗔怪道：“做这些也挺伤神的，你该注意身子。”
    “什么也不做，这样日子过得多无聊。”她想也不想地就接了他的话，说完又后悔，似乎有些矫情了。
    子敬却立刻回道：“有我陪着你。”
    崔兰不可思议地睁开眼，心里涌上一阵又一阵的暖意，而后又微微合上眼，轻声道：“好。”
    兴州。
    郊外火光冲天，子玄率领的队伍举着火把，将黑夜照得犹如白昼。军队在山麓把各个出口都围住了，只等剿灭山上的乱党。
    子玄策马在山下，狠厉的眼神似一只瞄准猎物的狼，周身杀气骤显。他身后一队弓箭手已经准备，燃了火的箭已上弦，只待他一声令下，整座山顷刻间就会变成一片火海。
    “禀王爷，探子来报，乱党似有突围迹象。”
    子玄眸光一暗，抬手果决一挥，“放箭！”顿时山间火光一片，烈火的噼啪声夹杂着哀吼，听起来格外惨烈。
    大火之下，乱党只得强行突围。无奈子玄在山麓布阵严密，突围者全都死于刀剑之下。不多久，前锋的将领便抓了个人来到子玄马前。
    “将军，此人便是乱党之首。属下曾经与他交锋过，记得这人。”
    子玄从马上俯视了那人一眼，只见那人已吓得双腿发软，面如土色，根本不敢和他对视。他还未开口，那人就已不住磕头求饶。
    “久据兴州，暗通各地企图谋反，此番谋略绝不是这等鼠辈能有的。”
    “王爷英明啊！”那人立刻顺着子玄的话说，“小人也是被逼无奈才加入的。可小人真的不是乱党的首领。那人是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身边还跟了一男一女，两人都叫他师父。”
    子玄看他一下子就招了这么多，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带他回去细细审问。如果他句句属实，本王可以考虑——”子玄看向他，“让他死得不难么痛苦。”
    这几日若芙总是魂不守舍的，心里不知道在纠结什么。这里阳光正好，她倚在廊下晒太阳，不知不觉又发呆了。
    “珞儿……”她听着那声音怎么那么像子玄，猛然回头，他真的就站在身后。
    “在想什么？我叫了你好几声都不回答。”他温柔地笑着。从她的角度逆着光看去，他俊朗的笑脸和着耀眼的阳光映在她眼里，她不知怎么地，心跳就加快了。
    “四……四哥！”晃过神来的她就这么惊叫出来，反倒把子玄微微吓了一跳。
    “上次不是说好了，不能再这么叫了吗？”
    她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叫道：“孝……孝之。”
    子玄满意地抚了抚她的脑袋，“真乖。”
    若芙突然觉得自己像被驯的小猫小狗一样，抬眼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他却好似没有感受到她的不满，仍旧带着些戏谑的表情道：“听小遥说——你害了相思？”
    小遥！当心你说话咬着舌头！若芙在心里恶狠狠地诅咒。
    子玄觉得玩笑开够了，便收了戏谑的样子，很认真地道：“珞儿，父皇的赐婚对你来说很突然，我也知道母后刚过世，你没有心思去想这些，所以我一直在等，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吗？”
    “我……”若芙没想到他话题转移得那么快，只能愣在那里，心想着能不能回答说她现在也还没考虑啊？“呃……不然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她巧妙地把问题又抛了回去，心里还小小地得意了一下。
    “珞儿，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又水到渠成的婚姻？从小我就知道，想要的东西一定要费尽心机争取来，连爱情也不例外。其实母后的那个赐婚是我去请求的，尽管那个时候我根本无法确定你是否愿意。我只想着既然我决心非你不娶，那么你就得非我不嫁了。我自问能够佑你一生如意且爱你不渝，你又何须另觅他人？”
    这样霸道到有些强词夺理的表白，若芙心想要不是这事儿和她有关，她真想鼓掌说四哥你真霸气！
    子玄看她还是傻乎乎的样子，忍不住捏捏她的脸蛋，继续道：“可是珞儿，我既然爱你，就不愿你受一丝委屈。我愿意等你到心甘情愿嫁给我，反正最终我们都会在一起，那么中间等再久，为你花再多心思，我都甘之如饴。”
    若芙被彻底震撼到了。人的一生，要多么难得，才能够有一个人对她说这一番话；要何其有幸，才能够有一个人甘之如饴地等她爱他；要在前世用多少次回眸和擦身而过，才能换得有一个人此生愿意佑她一生如意。
    若芙仿佛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已经回答了他：何必等那么久？我早已知自己对你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