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尽北枝花

17 第十六章


子玄一个人伫立在庭院中。已是十二月的冬天了。扬州的雪下得轻狂,墨空无月,庭院像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在这一片漆黑里,他反倒觉得心安。然而回想起白天的种种,却又不禁蹙起眉心。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他等了那么久,若芙终于来到他身边。原以为可以将过去的一切掩埋,把若芙牢牢抱在怀里,再也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原以为能够期盼幸福,和若芙,还有……将来她和他的孩子一起,一起拥有幸福的日子。
    “王爷……”赤璋走到子玄身边,垂手恭立。
    “查到什么了吗?”依旧是冷静的口吻。
    “没有,看来要从她那里探出东西的下落的确很难。”
    子玄的情绪没有太大的变化,仿佛是在意料之中——玉凝心思缜密,不会轻易露出蛛丝马迹的。
    “王爷……”赤璋犹豫着,“赤璋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如果觉得不当讲就不要讲了。”
    赤璋并不惊讶于子玄的不耐烦——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他太了解子玄善于将一切情感掩藏起来,冰冷的外表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当然,只有对那个人是个例外。因此也只有碰到与那个人有关的问题时,子玄才会这般烦乱。
    “赤璋还是想说……”他字字斟酌道,“王妃是识大体之人,对王爷纳妾一事定会谅解的……”
    “我并不是担心她不谅解,”子玄打断他的话,“玉凝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清楚吗?若芙心无城府,会是她的对手吗?”让玉凝这般接近若芙,无疑是在若芙身边埋下随时会爆炸的火药。
    “那么就任由她拿着尹将军的血书吗?”对赤璋而言,这个才是最危险的事。
    “你以为我娶了她,她就会把血书给我吗?”以他对玉凝的了解,她是个太有野心的女人,她想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妾室的地位。
    京城。
    皇上这日心血来潮,在宫中举行家宴,皇亲国戚皆在受邀之列。但对于这样的家宴,参加的人大多是胆战心惊的。自从皇后过世,皇上一时性情大变,一有不快便以杀人解气。前不久才有宫人因失手碰落了皇后生前喜欢的腊梅而被处以斩首之刑。
    尽管子玄出门在外,若芙还是奉旨参加了今晚的家宴。先皇后过世后,若芙就到皇陵为她守孝三年,守孝归来后便和子玄成亲,对于宫中这几年来的变故所知甚少,还在奇怪为什么大家看起来都像在强颜欢笑。
    宴会举行到一半时,有个宫女在给若芙奉茶时不小心打翻茶杯,褐色的茶水泼在若芙淡蓝色的衣裙上格外显眼。本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只是正巧乐曲间歇,茶盏落地的破碎声因而特别清晰,引得众人的目光齐涮涮的扫过来。
    “来人,”皇上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把她拖出去斩了。”
    守在一旁的护卫没敢犹豫地动作起来,那宫女已经哭成了泪人,连喊“皇上饶命”。
    “求父皇饶了她罢。”若芙替她求情道。宴席上一片寂然——还没有人敢在这种情况下求情的。之前有过先例,但凡求情的人下场都很凄惨。看来玄静王妃今晚也是在劫难逃了。
    “你说什么?”皇上眉毛一挑,嘴角勾起一抹没有笑意的弧度。
    “她不过犯了个小错,请父皇饶她一命罢。”若芙仍求情道,丝毫没有发觉自己已经陷入了比那宫女更危险的境地。
    “你的意思是朕滥用刑罚了?”皇上的目光冷峻而犀利,像锐利的箭射在若芙身上。
    “若芙不是这个意思……”若芙还未解释完,皇上便将身旁护卫腰间的佩剑抽出丢到若芙面前,冷冷道:“那你就亲手结果她!”
    父皇要她杀人!若芙浑身发抖,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望着剑锋寒冷的光芒心里满是恐惧。
    “你还在等什么?!”皇上的语气已经显得很不耐烦了。这种情况下更加没有人会为若芙求情。
    若芙仍跪在原地不动——无论如何她都下不了手!出乎意料地,修长的手敏捷的拾起她面前的剑,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银弧,血顺着剑锋流下,那宫女的颈上留下极细的血痕,僵直地倒下。
    “父皇,四弟妹未曾习武,要她舞剑只怕耽误工夫,子敬斗胆替父皇解决了那个贱婢。”子敬扔下剑,跪拜在皇上面前。
    皇上并不做声,只是冷冷地看着殿下的二人,和子敬一样的茶色的瞳仁中流动着清冷的光辉。沉默了良久,皇上薄唇微启,“歌舞继续!”宴席上一时又喧闹起来,众人都附和着欢笑。若芙心里有说不出的复杂——面对刚才的一幕,他们怎么还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偷偷向皇上那里瞥了一眼,脊梁顿时泛起阵阵凉意——若不是二哥及时解围,她现在不知会是怎样的结局。她对宴会已经没有丝毫的兴致,只求快些结束。
    好不容易挨到宴席结束,皇上薄酒微醺已先回宫了。皇上一离开,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好在之后没有什么意外发生,总算平安地渡过这场宴会,相互告别之后便各自离去。若芙与几个熟知的女眷告别之后,也起身欲回,却心血来潮地想到先皇后的寝宫凤宁宫看看。母后待她恩重如山,对于失去母后的痛,她并不比二哥和孝之少。
    推开寝宫的门,里面的摆设一如往昔只是少了些生气。若芙坐在母后生前常坐的软榻上,思绪又回到了很远的从前。她幼年成孤,是母后接她进宫当做公主抚养,将她视如己出,还亲昵地唤她“珞儿”。她也是在这里和孝之还有二哥相识的,那时她还管孝之叫“四哥”。二哥从小就温和恭顺,待她也是极为亲厚,四哥待她却是不冷不热的。那时她怎么也不会预料到有一天会成为四哥的妻子。现在她才知道,孝之全部的温柔原来只为心爱的人所有,而那个人竟然是她!
    若芙一个人想得正入神,一点也没有察觉有人推门而入,直到那人迷离地唤了一声:“玉蓉……”听到那声音,若芙一下子僵住了——那不是父皇吗?她害怕得不敢转过身,而那声音却越来越近了,“玉蓉,你回来了……”皇上的声音因狂喜而颤抖着,“我好想你……”
    父皇竟然没有用“朕”,原来他也是这般思念着母后啊。若芙心中一片惆怅。
    “玉蓉,你为什么不理我?你还在恨我吗?”皇上已经站在若芙身后,她知道是躲不过了,只得猛然一转身跪在皇上跟前,“父皇……”
    “是你。”皇上脸上的喜悦一扫而光,“你怎么会在这里?”
    “若芙只是思念母后才……”若芙低头解释道。
    “你不知道这里除了朕谁都不能进来?”此刻的皇上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若芙的心狂跳不止,一时说不出话来。
    两人都沉默了好久,皇上才又开口道,“皇后生前就很疼爱你,爱你似乎更甚子敬和子玄……”他的语气温和不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母后宅心仁厚,必定是怜悯若芙幼年成孤才对若芙呵护有加。”若芙竭力平静地回答道。
    皇上面色严肃依旧,眼里却泛起一丝深邃的笑意,“你的背影竟会和她如此相像,真是不可思议……”
    “父皇……”若芙跪得双脚有些发麻,心里巴望着皇上能快些放她回去。
    皇上好像能够看透她的心思一般,“怎么?不耐烦了?”
    若芙拼命摇头道,“没有没有……”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停留在远处,“你怎么连个性都这般像她,喜欢违逆朕。”
    若芙听得这话吓得直冒冷汗,连忙磕头道:“若芙不敢!”
    “罢了,你回去罢。朕若是一直难为你,皇后怕是永远也不会原谅朕。”皇上挥手示意她离开。
    若芙行礼道:“若芙告退。”然后小步疾走出来,然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却见台阶下站着一个人,借着月光隐约认出那身影——二哥。
    子敬见若芙出来,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事。”
    “二哥你怎么会在这里?”若芙奇怪道。
    子敬没有回答她,只是拉起她的衣袖带她疾步离开那里,离开到很远的地方,子敬才停下脚步,“我见你进了凤宁宫,本想叫你出来,不料父皇在你之后就进去了……”
    “是啊,我也吓了一跳!”刚才跟在子敬后面的她几乎是在小跑,呼吸略显急促了些。
    “你这个冒失鬼!”子敬嗔道,“母后过世后,父皇就不许别人再接近那里了。”
    “我只是一时兴起……”若芙自知理亏,也不敢多做辩解。
    “宴会上闯了祸还不知道收敛!”子敬忍不住想敲敲她这个不长记性的脑袋瓜。
    若芙扁扁嘴,无言以对。
    “夜深了,赶紧回家罢。”看着她一脸愁容,子敬也没忍心继续说她。
    若芙上了马车,只觉得身上涌起一阵燥热,一时天旋地转,全身疲惫不堪。
    子敬见房内的灯还亮着,知道崔兰还没有睡,轻手推门而入。
    “王爷,您回来了。”崔兰似乎等了很久,“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宴会结束时,他就让她先回家,然后步履匆匆地向后宫走去。
    “本来想去看看父皇,王公公说父皇已经就寝了。”子敬揉了揉眉心,今晚多喝了些酒,现在头开始隐隐作痛。
    “父皇变得好可怕,就为那样的理由杀人……”想起宴会上的一幕,崔兰还是心有余悸,“若芙真是太大胆了。”
    “她就是那毛躁的性子。”子敬斟了一杯茶醒酒。
    “若不是王爷替若芙解围,她怕是难过这一关。”她了解子敬对于这些事总是置身事外,这次竟破例违逆父皇为若芙解围,他待若芙的确不同于常人,思虑至此,心底不禁泛起一丝酸意。
    子敬听出她的心思,“四弟不在,我不想看着若芙出事。”
    “四弟去扬州已有好几日了,我听说……”崔兰欲言又止。
    “怎么了?”子敬的预感有些不妙,“发生了什么事?”
    “舅舅昨日从扬州采货回来,说四弟在扬州纳了玉琼楼的花魁为妾……”崔兰望着跳动的烛光轻叹道,“四弟和若芙才成亲没多久,不是吗?”
    子敬有些怀疑,“会不会弄错消息了?”青楼为了抬高姑娘的身价,常常玩这种把戏。
    “舅舅说那清心是玉琼楼的花魁,玉琼楼又是扬州有名的青楼,四弟纳这样的人为妾,自然是满城皆知。”崔兰言罢,看到子敬茶色的双眸蕴藏着怒火,试探地叫了一声:“王爷……”
    子敬待心中的怒火一点一点压抑下去,方才平静地问道:“若芙知道这事吗?”
    “看若芙今晚的神色,应该是不知道的。”
    子敬想起今晚若芙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怜惜、酸恨、懊悔一时涌上心头却都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扬州。
    “王爷没有什么事要问玉凝吗?”玉凝为子玄沏了一杯茶。
    “你的要求我已经做到了,你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做。”子玄的目光并不落在她身上。
    玉凝的眉眼里全是笑意,“王爷真是不同于一般人。可是……玉凝不能这么快就把东西交给王爷。要是王爷拿了东西就灭口……”
    子玄不屑地一笑,“明日我就回京。”
    “王爷怎么不早说?玉凝该收拾一下行李。”她正欲起身。
    “我说过要带你回京吗?”子玄瞥了她一眼,冷笑着,“你的条件里可没有这个。”
    玉凝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苍白无比,转而又露出没有笑意的笑,“玉凝还没有向王妃行礼呢。”
    “不必了。”子玄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王爷……”赤璋在门外恭声道,语气略显仓促。子玄走出房间,与赤璋来到僻静的院落,确定玉凝没有跟来,才道:“什么事?”
    “王府来的飞鸽传书说……”赤璋犹豫了片刻。
    “说什么?”子玄紧张道——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莫不是若芙出事了?
    赤璋吞吞吐吐道:“王妃……王妃感染了天花……”
    子玄脑袋一阵轰鸣,“怎么会……”
    “是小遥传染的,小遥的病发现得晚,已经不行了。现在御医正在全力治疗王妃……”赤璋知道事情严重,不敢有所隐瞒,皆据实禀报了。
    “现在就出发,我们连夜回京!”现在的子玄已经顾不得其他了——什么血书,什么天下危亡,他全不在乎!十几年前的仇恨与他何干?!他要的只是若芙平安,只是若芙健健康康地站在他面前!
    “王爷,现在京城爆发天花,已经全城戒严了。”赤璋阻止道。
    “我说立-刻-回-京!”子玄的语气坚决,容不得赤璋再有半点反驳。纵然有千军万马拦着他,他也要回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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