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尽北枝花

18 第十七章


子玄从扬州回到京城只用了七天七夜,跑死了三匹良马。一路上从来都是硬闯盘查。到了京城门下,守城侍卫远远见得玄静王策马而来,正欲向都尉禀告是否放行,子玄哪里还有耐心等他这般折腾,斩了守卫的士兵,一路飞奔向王府。
    赤璋追随其后,留意到一路来的状况,心下一凉——京城周边的州县已是尸横遍野,苍生一片哀号。而京城的现状也十分凄惨:原本繁华的京城如今一片死寂,商铺大门紧闭,虽不至于尸骨满地,却也了无生气。整个京城笼罩在厚重的阴霾中。
    “王爷……您回来了……”看门的小厮见子玄回来,心里又惊又喜。
    子玄径直走到他与若芙的房间前,正忙着洒水消毒的丫鬟和嬷嬷见到子玄向这边走来,惶恐地拦住他,“王爷,您不能进去。会被传染的……”
    “滚开!”子玄一把推开拦在面前的人,“珞儿……我回来了。”一入房间,便看见御医再为若芙诊脉。张御医见子玄走进来,忙磕头行礼。子玄抓住他的衣领,轻而易举地将他提起来,“王妃怎么样了?”
    “回……回王爷……王妃高烧不退……汤药难进……恐怕……”张御医见子玄面色铁青,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说话直哆嗦。
    “你给本王听好:治好王妃,你要什么本王就给你什么,本王只给你这一个选择!”
    张御医连声言“是”,战战兢兢地下去抓药。
    “珞儿……”子玄坐到床边,看见若芙面色苍白,昏迷不醒。脸上已有不少红疹,额头上汗珠直冒,一时间心疼不已,忙为她拭汗,“我回来了,你醒一醒……”
    若芙好像听见他的声音,睁开双眼,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他的轮廓,“孝之……”
    “是我!”子玄见若芙醒来,激动不已,“是我,我回来了!”
    若芙无力地对他一笑,又陷入昏迷。
    “珞儿……珞儿……”看着她闭上双眼,他心里满是恐惧。
    “王爷,奴婢会照顾好王妃的,您还是回避一下,会被传染的。”一旁的侍婢又劝道。
    子玄抬起头环顾在床边伺候的人,总觉得少了什么,忽然才想起,“小遥怎么样了?”
    身旁的侍婢眼眶一红,豆大的泪珠从眼里滚落下来,“小遥姐三天前就没了……”
    子玄听罢,心下一沉——小遥跟了若芙这么多年,若芙要是知道了一定悲痛不已。“派人把小遥好好安葬。”
    敬阳王府。
    子敬一人坐在书房中,门外依旧吵吵嚷嚷——丫鬟们正忙着打扫里里外外,害怕天花蔓延到这儿来。崔兰连日来都在琰儿房中伴其左右,格外注意儿子的饮食。
    子敬看着手中的琴谱,那曲子是母后生前最常弹奏的,也是若芙最喜欢的。若芙,那个从小就冒失的孩童,那个生性善良的女子,那个有着倾国倾城容颜的绝世女子原来早已成了他心里最重要的一部分。他还记得那年她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下在荷花池里采莲蓬,露水沾湿了她的发梢,她幼嫩的小脸在晨光中有着醉人的光晕。他爱着她,爱着欢笑时的她,爱着哭泣时的她,爱着毛躁冒失的她,爱着温柔善良的她,他,爱着她的一切。而现在,那个让他爱得刻骨铭心的她受着病痛的折磨,他却不能看她一眼;甚至,不能表露过多的关心。如果她就这样离去;如果他与她此生不能再相见,他苦苦的隐忍又有何意义?
    “王爷,”崔兰推门而入,“您不能总是呆在房间里,要出去透透气,才不容易被传染。”
    “知道了。”子敬回答道,却依旧端坐着,丝毫没有要走出房间的意思。
    崔兰知道劝解也是多余的。他外表随和,内心却固执得很。自从天花在京城蔓延以来,他就时常独自在书房里坐着,一坐就是一天,仿佛有太多的事要回想。她也明白,他所有的回忆里,没有她的位子。于是,她只能静静地站在远处,期待他从回忆中走出来,然后看她一眼,让她相信,她属于他的现在和将来。
    又是一个漫长的七天七夜,子玄衣不解带地守在若芙身旁。眼下若芙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身体已经不再发热,红疹也开始结痂,只是奇痒难耐,她还是有些躁动。但她总算是平安了。子玄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她昏迷过去似乎不会再醒来,任他如何唤着她,她都没有丝毫反应。他的心仿佛乘着大海的波浪,时刻都在跌宕起伏着。
    “王爷,门外有人求见。”侍婢在他身后恭声道。
    “不见。”子玄回绝得不假思索,在她没有完全康复之前,他要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侍婢为难着,现在真不是惹恼他的时候,可是门外的那个人似乎也很难缠,“她说她是玄静王的侧妃……”
    子玄微怔,望向窗外——模糊的身影映在窗户上,那样熟悉,那样令人不安。他又回头望着若芙熟睡的脸,“照顾好王妃,别让她抓破了身上的结痂。”
    “是。”侍婢点头道。
    子玄走到门外,玉凝就伫立在庭院中正望着池里成片的莲叶。子玄走到她身后,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了一句:“跟我来。”
    玉凝回过身,跟着子玄来到了书房。
    “你来做什么?”依旧是冷淡的语气。
    “王爷走得匆忙,落了东西。玉凝特意为王爷送来。”玉凝的脸上仍旧挂着微笑,只是比先前的笑多了一抹凄凉。
    子玄没有说话,等着她继续。她从衣袖了掏出一方陈旧的丝帕,丝帕上尽是血字,因为年岁久远,血色已有些泛黑——尹将军的血书!她竟然就这么轻易地交出来了。子玄接过它,没有想象中的轻松。
    “我们之间的交易结束了。”玉凝见子玄接过血书,笑得更加悲凉,“一切都结束了。”
    “我会为你安排好今后的生活的。”毕竟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毕竟她孤身一人在这世间挣扎,毕竟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爱着他的女人。
    “谢王爷好意。玉凝打算回扬州去了。”她向他行了礼,转身将背影留给他,“今生今世怕是难以相见了。”泪,滴落在手背上,温热而湿润。
    子玄从未见过她现在这个样子——褪去了一切伪装的精明与坚强,犹如春天最后一支杏芳,孤独柔弱。如果一生不只爱一个的话,他也许会挽留她,但最后,他只说了两个字:“保重。”
    一切的希冀,一切的幽怨,一切的喜怒哀乐,一切的一切……都随着这两个字烟消云散。心,拨开了所有的阴霾,在阳光下那么澄澈明亮,却不那么温暖。
    玉凝离开了玄静王府,走在逐渐恢复生气的大街上。京城——这个让她刻骨铭心的地方,也像她一样经历了千疮百孔却依然重生。一场突如其来的天花竟然让她看清了她所执着的不过是一场虚幻。
    那夜,他不顾一切地飞奔回京,仿佛只要有片刻的犹豫就会失去最珍惜的一切。一直以来,她都在骗自己,他娶尹若芙,不过是因为圣意不可违。直到那一刻才明白,他是真的爱她的——爱到可以抛开一切,爱到眼里不再有其他,爱到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日夜守在她身旁……她恨尹若芙,却又羡慕她——那个女子竟然拥有了她企盼的一切!但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走到湖畔,纵身一跃……
    “子敬,京城的天花如何了?”皇上闭着双眼斜靠在龙椅上,一脸倦意。
    “回父皇,儿臣让人将感染天花的人全都集中到城郊的一个小村落隔离开来,京城这边的疫情已经好转许多。”子敬在殿下从容地答道。
    “听说玄静王妃也感染了天花?”皇上微微睁开双眼,“现在病情如何?”
    “回父皇,经御医诊治已无大碍,休息几天便可痊愈。”前几日听闻若芙已经脱险,他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只恨不得马上能够看她一眼。
    “真是命大啊。”皇上嘴角扯出一抹笑,“得了天花居然还能活过来。那孩子真是命硬,每次都能逃过一劫,就像十年前。子敬你说是不是?”
    “全靠御医医术高明。”子敬不想勾起那段记忆,只得插科打诨。
    “还要靠你四弟日夜不歇地照顾着。”皇上的语气怪异得很。
    想到日夜陪在若芙身边的是子玄而不是他,子敬心里就有难以言喻的怒意——如果知道是现在这样的状况,他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娶崔兰!但如今,他只能隐忍,“四弟妹病危,四弟在她身边照看也是情理之中。”
    皇上知道子敬一向言行谨慎,对待自己的父亲更是如此,要想和他说些真心话的确不容易,“朕累了,你先退下罢。”
    “儿臣告退。”子敬离开御书房——看来父皇对四弟已经心生不满了。事情不用计划就已经照着他所期望的发生,似乎毫不费力。然而他却没有欣喜之感,因为她已经是四弟的女人了。
    若芙已经基本痊愈了,只是脸上的结痂让她格外不悦。子玄看她今早已经是第八十几遍拿起镜子照脸,顾及到她大病初愈的心情,只得口是心非地安慰道:“不难看,真的。”他的口气分外诚恳。
    若芙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长你脸上,你当然无所谓了。”
    子玄笑着收走她手里的镜子,“我倒希望长这个的人是我呢。”他貌似在看玩笑,却又说得很认真。
    若芙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禁鼻头一酸,又怕他担心,也用玩笑的口吻道:“你想得美,这种天天躺在床上要人伺候的福气,你可沾不到。”
    子玄搂过他的小妻子,惆怅地叹息:“我怎么娶了你这个小笨蛋?”此时他的脸上,是难掩的满满幸福。
    若芙在他温暖的怀里依偎了一会儿,拉拉他的袖子,可怜兮兮地道:“孝之,我饿了。”
    子玄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果然曾经那个好胃口的尹若芙又回来了。他起身去拿桌上早已备好的芙蓉糕,“先吃些点心,我让厨房熬粥给你吃。”
    若芙吃了一口垂涎已久的芙蓉糕,失望地皱了皱眉,“不如小遥做的好吃。”
    子玄心里咯噔一声,这下糟了!
    果然,若芙接着便问他;“孝之,小遥的病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她。”
    子玄只得哄骗道:“小遥比你病得重,还需休息几日。你也还是个病人,过几天再去看她,好不好?”
    若芙不疑有他地点点头,子玄暗自松了一口气。可早晚她都要知道的,到底要怎么和她说呢?
    “南风……”紫嫣一脸愁容,“昨日城郊湖畔浮起一具女尸,好像就是清心姑娘……”
    “怎么会?”南风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惊讶,“她不是嫁给赵子玄为妾了吗?”当日他们一齐去扬州找到清心,却发现她比想象中难对付得多,根本无法从她口中探出半点与血书有关的下落。也是因为他们过于心急反而打草惊蛇,赵子玄似乎发现还有人在寻找血书,于是清心出乎意料地就被赵子玄纳为妾室了。
    “一定是赵子玄杀人灭口!”紫嫣紧握着手中的剑,“我们又晚了一步。”
    “照这么看,血书已经落在赵子玄手中了。”南风难掩内心的失落。
    “恐怕早已被他销毁了。”原以为得了尹将军的血书,就可以将十年前尹将军遇害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以此来揭开狗皇帝虚伪的面目,并召集尹将军的旧部推翻赵家的天下。而如今最为关键的血书没了,一切就化为空谈。
    “赵子玄……你给我等着……”白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心中的愤恨在眼中化为怒火燃烧着。
    “师父,你的伤好些了吗?”紫嫣抚着白寅坐下,为他倒了一杯茶。上次被赵子玄囚于牢中受了大刑,虽然幸得若芙求情保住一命,身体却一直不见好。
    “这点小伤不碍事。”白寅摆摆手道,“我这条命还要留着和赵子玄算账!”不知是不是因为怒火攻心,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南风忙帮师父拍背顺气,“师父,您要注意身体。”不知为什么,他们一向是以反朝廷,为尹将军复仇为目标的,师父却好像对赵子玄特别仇恨,大概是因为这三年来,他剿灭了他们不少据点罢。
    “师父……”南风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是不是应该告诉若芙真相了。她是尹将军的独生女儿,应该知道这一切啊。”
    白寅冷笑一声,“那种认贼作父的不孝女就应该和赵家一齐下地狱,她不是早就姓赵了吗?”
    听到师父如此诅咒若芙,南风心里阵阵发寒,“师父,您不能这样责怪若芙。”他替若芙辩解道:“当年她被狗皇帝收养也是无可奈何,她也是因为不知内情才会嫁给赵子玄的……”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而且上次也是因为她,赵子玄才会放了您的。”
    紫嫣听着南风为尹若芙辩解得头头是道,心里很不是滋味,转过头去用轻蔑的口吻道,“就算告诉她真相又如何?血书没有了,唯一的证据消失了,她会信我们所说的话吗?在她心里,她的夫君才是好人!”她特意强调了“夫君”两个字,南风的脸不出意料地垮了下来,“更何况,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会为了我们的几句话就放弃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吗?”
    南风急道,“她不是贪慕虚荣的人!”
    紫嫣见南风为那个人这般急躁,一时觉得胸闷难当,大步走出房间。
    白寅听罢二人一番争吵,无奈地摇摇头,“红颜祸水——此话一点也不假。”
    南风听见师父这句话,知道他指的是若芙,又欲反驳,可又顾虑到师父有伤在身,便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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