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尽北枝花

22 第二十一章


若芙昏迷了很久,当她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她睁开双眼,看到的是子玄担忧的脸。
    “珞儿,你醒了……”子玄温柔地抚着她的发丝。
    她的心里涌上一股酸楚,有意侧过脸不愿看他却又担心他的伤势。
    “珞儿……你……在恨我吗?”子玄的声音很低沉,口吻中透着自责。
    若芙仍然不说话,泪水却不受控制地肆意流淌着。
    “珞儿,原谅我。”子玄握住人她冰凉的手。他还是让她失望了。他不是她所认为的正直善良的人。相反,为了隐瞒父皇的过错,他可以成为一个冷漠的刽子手。爱上她以前,他从来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妥——这个天下本来就是弱肉强食。这样阴冷残酷的他才能够更好地生存。可是……她这样的女子偏偏闯进他的生命里。她是那么明朗,那么特别。她毛躁却不失体贴;她固执却不失善良;她任性却不失天真。这样一个她,让他爱得无法自拔。为了她,他终于把自己的世界割裂成两半——在外人面前,他是清冷孤傲的玄静王;在她面前,他是温润如玉的孝之。
    “我想……我想知道……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若芙的双唇颤动着,声音微弱。
    “这件事我也是到后来才知道的……”子玄知道无法再隐瞒了,她也有权利知道。“邕宁王当年有谋反之意,而前中书令文经又经郑骐指示,陷害尹将军与邕宁王暗中有来往。父皇行事作风一向狠辣,所以除了让御林军假扮匈奴人埋伏杀害你父亲外,也没有放过你的家人。”他始终没有说出子敬就是亲手杀了尹代风的人,他的珞儿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床上的若芙紧紧咬着下唇,嘴里已经尝到了血的咸腥。她的泪已经干了。知道一切的她反而异常平静,但那种不能够用泪水减轻的痛充斥着她全身的血液。
    “珞儿……”子玄扭过她的脸,与她四目相对,“你会报仇吗?”
    若芙躲过他的目光,开口道:“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我们尹家是为国效忠。所以,当年我也并不恨匈奴人。但如今……如今我……”她觉得嗓子一痒,剧烈地咳嗽起来。
    子玄看着她的脸上逐渐泛起不健康的红晕,为她拍着胸口顺气。“珞儿,如果你不想面对这些,我可以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她咳了许久,方才平静道:“怎么离开?”
    “等打完仗,我就自请戍边。那里的日子也许会很清苦,但我们可以远离这里的是是非非。你说好不好?”只要她愿意,他甘愿放弃一切荣华富贵陪在她身边;宠她、爱她、怜惜她。
    若芙只觉得有股力量在将她那原本炽热的心狠狠地压入冰彻入骨的水中,现在无论她作何选择都无法改变这一切。真希望这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连日来若芙的反应让子玄甚是不安——她平静得几乎像不曾发生过任何事,对他也依然体贴。只是,每晚她都会有个不安的梦。她在梦里挣扎着,仿佛陷入了泥沼无法自拔。他紧张地叫醒她,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又继续睡了。她不再是以前那个活泼贪玩的尹若芙,成日里几乎都是沉默寡言的。
    明日子玄就要出发平定匈奴了,而若芙还是那样魂不守舍的,他实在担心不已,可是作为她杀父仇人的儿子,他无法再说出什么安慰她的话。他默默地在一旁看着若芙在荷花池边徘徊,等到夜已深了,她还是静静伫立在那里,丝毫没有要回房的意思。子玄没了耐心,走到她身边轻声道:“珞儿……”
    若芙转过身,“你都陪我站了好久了,累吗?”她一早就知道他一直在远处看着她。只要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就会有感觉。
    “我们回房去吧,好吗?”子玄揽过她的肩,她却没有随着迈开步子。
    “你怕我投湖自尽?”若芙很平静地问道。
    子玄被说中了心事,却也不否认:“珞儿,你别这样。”
    若芙抬头凝视他,手不自主地抚上他的脸,“我很想以死向爹爹谢罪,可是我不舍得你啊孝之!我不舍得离开你……”若芙的泪终于决堤了,因为他,她如此贪恋这个人世,哪怕往后一生她都要活在对家人愧疚中,她都不舍得不爱他,不舍得他为她的死承受哪怕一点点的痛苦。她愿意为他而活,哪怕活的那么艰难。
    子玄吻去她的泪水,心里疼到无以复加。他的珞儿,那么柔弱,一点点的疼他都不忍心她承受,如今,过往所有的因种下的苦果,都要她来承受。他曾经许诺过守她一声如意,现在却要她为他这样艰难地活着。
    “孝之……这几天我想了很多……”若芙无力地倚在他的肩上,却比刚才平静了许多,“起初我一直做噩梦,梦见爹来质问我,问我为什么认贼作父,为什么爱上仇人的儿子。”若芙叹了口气,“后来我才想明白。谋反几乎是每朝每代都会有的事。我们家只不过是权力之争的牺牲者。”
    “珞儿……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不会让你成为牺牲品。”子玄搂住她的肩,仿佛要倾注毕生的气力。
    若芙嫣然一笑,“孝之,就算我死后会下地狱,就算我永世也得不到家人的谅解。我还是不后悔,不后悔爱上你。不管是去戍边还是留在京城,我都会在你身边,不离不弃。因为,我是你的玄静王妃。”
    “珞儿,乖乖等我回来。”子玄紧紧地抱着她——他多么想要用这样的拥抱保护她再不受伤。
    “王爷,都已经按您说的安排好了。”宇文易在子敬耳边道。
    “李御医说父皇的身体怎么样了?”子敬脸上那温和谦恭的笑容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冷峻的面庞。
    “李御医说前夜皇上咳血得厉害,最多不过半个月了。”
    子敬深吸了一口气,父皇啊,那个表面仁慈内心残暴的君王也有这样悲惨的一天。“时刻注意宫里,一有动静立刻行动。”
    “是。”宇文易心中感叹王爷终于下定决心了。一直担心他会为了那个女人而放弃这个天下。
    “我让你弄的药你找到没有?”子敬的声音有些不安。
    “是。属下从天竺来的商人那里弄到了。”宇文易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瓶子。
    子敬盯住那个瓶子,掩下心中的罪恶感问道:“试过没有?”
    “药量珍贵,属下不敢擅自做主。”他好不容易探得此药下落,花重金才购得,怎敢轻易尝试?
    “一定找人先试一下药效!”他不能拿她的生命开玩笑,他要的是万无一失!
    “是。”宇文易心中满是疑虑。他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这么看重这件事?这似乎与这次的行动没有关系。难道又是为了那个人?
    子玄出征已有半月。自从子玄离京,朝中的局势便缓和许多,两派纷争消停不少。只是皇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却还未表明心意。究竟是玄静王还是敬阳王即位,百官也是满心揣测。若是玄静王此番凯旋而归,必然龙心大悦,说不定就此决定太子的人选。
    若芙虽在府中深居简出,对于朝中之事也略有耳闻。她从来不喜权力之争,只求子玄平安归来。
    “若芙,你又走神了。是不是在想四弟?”崔兰知道若芙一人孤寂难耐,便时常带着琰儿来陪她。
    “二嫂,不要取笑我……”若芙红着脸道。
    崔兰抿嘴笑着。她一直都很羡慕若芙。子玄虽然外表冷淡,原以为是个性子凉薄的人,却对若芙温柔至极,不掩真心。
    “若芙你放心。四弟武艺精湛,定不会有事的。”崔兰宽慰道。
    “说起武艺,孝之还是不如二哥呢。”
    “我家王爷又不在这儿,你夸他,他也听不到的。”崔兰以为若芙只是迎合她,便打趣道。
    “我说的是真的。小时候比剑时,总是二哥赢的时候多。”若芙不禁想起一些往事,一种甜蜜而伤感的情绪在心中萦绕。
    “是啊。”崔兰忽然想起,“你们都是一起长大的罢。”
    若芙想了一会儿,“我进宫之时,孝之和二哥都已年少。他们总是让着我这个调皮的丫头。我闯祸了,二哥总是为我说情。倒是孝之常常对我不理不睬的。不过他们兄弟打小感情就好。”
    “真是令人羡慕啊。”如果她也能够早些遇见他,也许他的心里就会有她吧。
    “二嫂家里有兄弟姐妹,小时候也是极热闹的。”若芙没有注意到崔兰若有所失的样子,反而羡慕起她来,“不像我,从小就是一个人……”往事又像断了线的串珠,滴答滴答地敲击着她的心房。
    崔兰知道不小心勾起了若芙的伤心事,连忙岔开话题:“这个杏仁饼真好吃,是若芙你做的吗?”
    “不是,我的手哪有那么巧呢。二嫂既然喜欢,我便让侍婢包了些,二嫂带回去让二哥也尝尝罢。”
    崔兰忽然沉了脸色,“王爷最近一直很忙。你听说了罢?父皇已经快不行了,宫里都是人心惶惶的。”
    听到父皇病危,若芙心里很是伤感——为什么?得知仇人这般明明应该有种快感。可是,她毕竟叫了他这么多年父皇。虽然她从小就怕他,虽然他对她不曾有过关心。但已经有这么多人渐渐离她而去,一切恍若当时却人已非然。她已不求其他,只希望孝之平安。
    崔兰在天黑之前回到了敬阳王府。子敬伫立在庭院里,似乎有意在等她。
    “王爷。”崔兰叫道。这几天他还是少有这样清闲。
    “从玄静王府回来?”子敬问道。
    崔兰点头,“不知为什么,若芙看上去总是很憔悴。大概是惦念着四弟。臣妾去陪陪她闲叙家常聊当做替她解闷了。”
    见崔兰如此贤惠,子敬心中不由得感激,“难为你能这样待她。”
    “王爷这是哪里的话。妯娌之间本应这样的。”只要是他在乎的,她也会一并珍惜。她只求能离他更近些。
    “只是最近朝中多事。你还是少去玄静王府,以免落人话柄。”他叮嘱道,“来日方长,你们姐妹之间有的是日子闲话家常。”
    “是,王爷。”他在这个时候疏远若芙,她心中有些暗暗吃惊。但凡是他的话,她都会照做。只是最后那句话总让她觉得弦外有音。
    夜深时分,崔兰已经服侍子敬宽衣了,宇文易却在门外匆忙道:“王爷……”
    子敬立刻穿好衣冠走出房门。崔兰只隐约见得二人在门外低声说了几句,子敬便往大门走去。
    “王爷,您来了。皇上他……怕是过不了今夜了。”王公公在殿外等候了许久。
    宇文易将准备好的东西交与子敬,子敬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终于是等到这一天了。
    皇上的咳嗽已经停歇了,正闭目养神。原本苍白的脸上突然有了光泽——是回光返照罢,子敬心想
    “你来了。”皇上没有睁开双眼,却已知来者,显然是早有预知了。
    “儿臣参见父皇。”子敬跪拜道。
    皇上这才缓缓睁开双眼,看见子敬奉着已经写好的圣旨,似笑非笑。“还是你最像朕啊。”
    “儿臣自信能够担此大任。”子敬茶色的眼眸坚定深邃。
    “玉玺在那里,”皇上指着前方的紫檀木案道:“你自己盖罢。”
    “是。”子敬没有半点犹豫,起身走到案前。打开放着玉玺的锦盒,拿出它在印泥上按了一下然后提起……
    看着子敬正欲落下的手,皇上突然说道,“子敬,你要善待你四弟。不可为了那个女人残害手足!”口吻中透着无奈的悲凉。
    手,顿时止住;仿佛是时间的凝固。原来父皇都知道!真是知子莫若父。子敬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只要四弟没有欺君谋逆,儿臣自然不会对他怎样。”
    “就看在你母后的情分上……”皇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慈爱,“朕也该去求得你母后的原谅了。”他的脸耸耷下来,面容平静安详。
    子敬望着父皇离去的样子——他的这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那个曾经气宇恢弘的帝王的最后一刻竟是这样悲凉。如果没有心爱的人,就算坐拥天下又何用?!
    他将圣旨仔细地卷好,“来人!”他大声叫道,仿佛使出了平生的气力。
    若芙从梦中惊醒,胸闷异常。心中惴惴不安,有种不祥的预感——孝之。她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带她走罢,带她离开这个地方。这里的空气压得她要窒息。
    屋外吵吵嚷嚷的,似乎夹杂着哭声。
    “王妃……王妃……”侍婢哭着跑进她的房间。
    “怎么了?”若芙在心里祈祷——千万不是孝之有事啊。
    “皇上……皇上驾崩了!”
    “什么……”若芙一阵头晕目眩,片刻才冷静下来。父皇死了吗?脸颊边传来一股温热,若芙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是泪。她流泪了,为了那个人!她居然为他流泪了!她忽然记起,那一次,他对她说,她的背影如此像母后。那是他第一次对她露出慈爱的神色。
    侍婢捧来了孝服给若芙换上了。原本就憔悴的她换上一身素白更显柔弱。若芙穿着孝服在前厅等候,再过不久就该随其他皇族一起入宫哭丧了罢。
    烛火半昧半明,映着她纤细的身影。孝之应该还没有得到消息罢。她很了解他,纵然父皇对他极为严厉,他却是万分敬重父皇的。当他得知父皇驾崩,该是多么撕心裂肺的痛啊。可是她却不能在他身边,不能给他安慰。
    “你们……你们做什么?”院外一时喧闹起来。不等若芙反应过来,已经有人带着禁卫军长驱直入了。
    若芙认出了领头的那个人——二哥的亲信宇文易。“宇文都尉这是做什么?”
    宇文易抱拳行礼,“臣是奉旨办事,还请王妃勿怪。”
    “奉旨?”若芙有些疑惑,父皇不是已经驾崩了吗?
    宇文易的手下将一个白瓷酒杯奉在若芙面前。“先皇遗诏,赐玄静王妃鸩酒。”
    若芙微微一怔,凄凉一笑——他还是不肯放过她啊。现在是在弥补十年前的遗漏吗?
    “请王妃不要为难臣。”见若芙迟迟不肯接,宇文易便道:“臣不想对王妃不敬。”
    若芙接过酒杯,“王妃不要啊……”身边的侍婢哭喊着,连声音都嘶哑了。
    为什么?为什么连留在孝之身边的机会都不给她?她痛下决心要为孝之好好活着,那个人竟然连这样卑微的愿望都不愿成全她。“帮我和王爷说,我等不到他了。但是若芙从今往后会永远在他身边。”若芙闭上双眼,任泪水流淌下来,仰头将毒酒一饮而尽。咽喉只是一阵辛辣,便再无他感。原来死也不是一件太痛苦的事。
    当她再睁开双眼的时候,一切都因泪水而变得模糊不清。温柔的目光被泪水映得支离破碎。在一片朦胧中,她仿佛看到了孝之的身影。他骑着骏马踏雪而来,眉宇温良。满塘的芙蓉到了来年的夏天一定会开得很美很美……她却再也不能陪他看了。
    ……
    “珞儿……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不会让你成为牺牲品!”
    “珞儿,乖乖等我回来。”
    ……
    失去意识之前,她拼尽最后的力气,无比悲凉地唤了一声:“孝之……”来生即使只能做一朵芙蓉,我也要盛开在有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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