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僵尸哥哥

第30章


  失落之后,很快是一丝欣然,一丝蠢蠢欲动。
  这蠢蠢欲动不加掩藏展露在齐云面前,让齐云无可奈何一笑:“哥哥,我不该拘束了你,你自己去……觅食吧。”
  齐帧有些难堪。被人一眼看透,总是有些难堪。何况被看透的是不甚光明的想法。
  齐帧挠挠头:“云儿,你放心,我不伤人。”
  齐云点头:“万物有灵,就算是野鸟野兔,哥哥也点到即止,留它们一条性命可好?”
  “点到即止”……这是个技术活。
  齐帧凝眉斟酌片刻,也斟酌不出自己能否做到。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点点头就能叫齐云心安,为何不点?
  如果齐云心安了,自己便心安,野鸟野兔如何,又有谁认真计较?
  
  齐帧带着这样的含混踏上觅食的路。
  自由之路,解放之路。最重要的,这条路管饱。
  很快,齐帧失望了。龙盘山中大小猎物已被饥饿的猎人搜刮殆尽。齐帧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比败兴更败兴的,是归家后齐云一个凛冽的眼神:“哥哥,你答应过我,不伤人……”
  
☆、27、小荒唐
  世上最窝囊的事之一,就是替人背黑锅。
  如果有比背黑锅更窝囊的,那一定是背了黑锅还没有半点好处。
  齐帧摸着辘辘饥肠,对死去的平安镇民李槐生出莫大的怨气。
  怨他死的不合时宜——早一分不死,晚一分不死,偏偏死在自己离开的短暂黄昏里,还死的如此大肆声张。
  
  李槐很冤枉。
  一个死人是没力气对自己的死大肆声张的。
  声张的另有其人。其人是谁?没人知道。世间的流言往往如此,传着传着,就没有了出处,只剩下落处。满地开花的落处。
  
  流言的独特之处还远不止于此,它四处扎根,变幻莫测,可塑性极强又极高——在张三这里时是一个模样,到了李四那里,又全然另一幅形状。
  流言传到齐云耳朵里时,精简一下,是这么个样子:李槐死了。被妖怪吸干了血而死的。妖怪一口咬在李槐的脖子上,李槐脖子当即开了个血洞,红艳艳的血喷起来有屋顶高。妖怪的舌头从李槐的脖子里直伸进李槐胸膛,舔走了他的心肝肺脾。李槐嚎了有小半个时辰,才死了。
  这恶形恶状的流言听到最后,叫人无不为李槐的死大松一口气。
  
  齐云却没有松气。
  
  齐云想到齐帧那个饥饿的眼神,还想到齐帧放大了瞳孔向幽明亮出獠牙的狰狞模样。齐云胸口重重一沉,心脏狠狠一紧。
  
  于是,齐云站在阶前等齐帧。
  庭院深深,深不过齐云的心事。齐云看着齐帧迷茫无辜的神色,不知该不该相信。
  相信齐帧与这起死亡事件全无干系。
  人长大后最可悲的一件事就是,从前无条件相信的事,你忽然就没法儿信了。
  你的阅历和遭遇,不允许你无责任的天真下去。
  
  齐云从心里想要去相信,却发现自己终究不是齐帧、不是僵尸。终究不能揣测出齐帧的想法。不能揣测,饥饿对僵尸而言是多大折磨、鲜血对僵尸而言又是多大诱惑。
  因为无法感受,所以无法确信。
  确信齐帧无辜。
  
  齐帧很快察觉了这种不确信。
  齐帧第一感觉是荒唐。
  有种人同你太亲密了,亲密到你自信在他那里永远不会受伤。所以一旦受伤了,你全无防备,像光腚跌到了刺猬堆里,逃都无力逃。
  齐帧第二感觉,是寻觅不在场证明。
  他一时觉得能为他做证明的太多了,比如天上那轮红日、山间那阵冷风,还比如龙盘山的山林树木、虫豸鸟兽……一时又醒悟过来,不行,统统不行。
  齐帧第三感觉,就徘徊惆怅郁卒感伤了。
  这感伤的细腻悲情处,不足与人言。
  世上最难控制的是人心。齐云心里如果不信了,齐帧想不到什么办法能扭转乾坤,偏叫他信。
  齐帧只能捧着碎了一地的心兀自感伤。
  
  感伤进行到一半,又被伤感地打断了。
  紧继第一个流言,第二个流言接踵而至。流言说:妖怪在齐家,那个叫齐帧的就是。
  流言威力很大,有时候大过说一不二的皇帝。如今没有皇帝了,那就是大过说一不二的总统。在流言的统帅下,平安镇民纷纷涌至齐家门外,像赶潮的鱼虾。又盲目,又惊恐,又兴奋。
  这中间,盲目使人惊恐,惊恐使人兴奋,兴奋又使人盲目,盲目再使人惊恐……
  
  齐家大门紧合,一场家庭会议火急火燎的召开。
  齐云和齐帧作为家族硕果仅存的男丁,无法避免地列席参加。齐家这两年人丁凋落的厉害,如果不是齐帧半路回来,齐云就真正成了独苗。
  因为人丁凋落的已然这样厉害,老爷子十分气愤——气愤流言的荒诞不经。也气愤齐帧的不经荒诞。
  老爷子以为,齐帧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谁叫他形容不整,离经叛道呢?
  但老爷子又以为,平安镇的父老乡亲太过了。太不厚道了。是,李槐据说死状挺可怕,挺叫人恐慌,可恐慌了,也不能变成乱咬人的疯狗吧?
  这一场家庭会议,前半部分被开成了批斗大会。齐老爷子担纲主持,批天批地批人批世道,批的口干舌燥,终于收声。
  会议后半部分,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
  惠蓉的一句话。提纲挈领,一锤定音:齐帧不是妖怪,齐家不能任人欺负。
  齐老爷子和老太太对儿媳刮目相看。
  齐帧对继母刮目相看。
  齐云对伯母刮目相看。
  
  所有人对惠蓉刮目相看的时候,惠蓉顾不上骄傲。
  惠蓉气喘吁吁爬上门头,一担臭气熏天的粪水兜头浇下:“滚!你们家才有妖怪!”
  
  十个妖怪,也不敌一个悍妇。齐家门口清净了。
  
  门口清净了,心却不清净。齐云的心不清净。
  天色已晚,齐云却逗留母亲房中迟迟不去。一段经文,反复念了数遍,念到宋岚困顿难支,阖眼入睡。
  齐云起身,给母亲拉好被子,静立片刻,终于还是转身向外走。
  走到自己屋外,正要推门,却听见一道声音,不由顿住了。
  声音不温柔,不动听,但也不粗粝,不沙哑,就是普普通通的嗓子,语气带了点生硬:“帧儿,你走吧。”——是伯母惠蓉。
  “走?”这句疑问音色清朗,语调同样带点生硬,无疑来自哥哥齐帧。
  “对,你走吧。离开平安镇,别再回来!”惠蓉的声音又快又急,仿佛有什么催着她赶快将话讲完。
  “我为什么要走?”齐帧的声音镇定自若,因过分镇定而显得狂妄不羁。
  “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今日护你,只是可怜老爷子和老太太连番丧子,受不住打击!”
  “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惠蓉的声音有些尖利,有些哆嗦,“我知道你离家近十年,模样却几乎没有变!”
  “单如此,又能怎样……”齐帧的声音渐渐有些低。齐云下意识便要再进一步,却在这时听到惠蓉一声尖叫:“你,你别过来!”
  
  齐云心一紧,慌手慌脚推开门,向两人扑去。
  这一扑,扑的不是地方,正扑在一柄迎头劈来的桃木剑上。
  剑背拍上齐云肩膀,齐云口中那声“住手”才堪堪喊出。惠蓉脸上惊慌的表情,才堪堪凝固。
  齐帧右手心凝聚的冰球,才堪堪袭上齐云肩胛。
  前后夹击,齐云痛得咬牙闷哼。
  事出突然,惠蓉哐当一声丢掉手里的剑。
  手足失措,齐帧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磕磕巴巴:“云儿,我,你——我……”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惠蓉。她一把揪过齐云,急急忙忙就要褪去他衣裳查看:“你这孩子,怎么忽然就冲过来!快让我看看!”
  齐云捂紧了肩膀,死活不肯就范:“没事,伯母。你那剑就是容哥哥雕出的玩意儿,根本就没有开刃。”
  惠蓉起初力气颇大,听见“容哥哥”这几字,力气莫名就散了。就连脸上执拗表情,都散了。散的只剩伤心,只剩落寞。
  齐云心里一阵不忍,却还是开口:“伯母,帧哥哥也是您的儿子,也是容哥哥的兄弟。您别这样……”
  “好孩子,你别说了。”惠蓉猛地松开对他的钳制,蹬蹬后退了几步,“你别说了。我不管了……”
  
  惠蓉身影在夜色中消失,齐帧才再次开口:“云儿——”
  “那剑伤不了你,你为何动手?”齐云抬脸,面色冷、白,像一弯冬天里的寒月。
  齐帧讷讷无言。他也问自己,为何动手?
  或许防备是人的本能。更是僵尸的本能。
  或许自己的精神境界还不够高。在一剑横扫而来的时候,竟没抽出时间去分辨那一剑有多大威力。
  或许……或许什么也不为。他就是动手了,他正该动手,他动手并没有什么不对。他为何要刁难自己?为何要小心翼翼?为何要看眼前这人颜色行事?
  为何他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就让自己焦虑、不安、烦躁?
  为什么?凭什么?老天爷敢不敢再不讲道理一点?
  
  “为什么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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