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眼泪

46 直面的勇气


袁更新
    小的时候,我为长大后的自己做过许多设想。科学家、歌唱家,或者如爸爸期盼,成为翱翔蓝天的飞行战士。但是我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成为独当一面的家庭妇男。
    领完证的第三天,我下班回来,林栗做好了满桌子的菜迎接我。我兴味盎然地往客厅餐桌上一瞅,顿时凉水浇头。玉米煮得半生不熟,西红柿炒蛋里有零零碎碎的蛋壳,蒜苗肉丝的肉丝切成了肉块,关键是,每碟菜里的葱叶都耀武扬威伸得老长,像攻城略地的士兵。
    林栗正在摆放碗筷,我扫了她一眼没吭声,径自去了厨房。果然,厨房里像刚刚打了一场硬仗,锅碗瓢盆全都乱了地方。尽管有了心理铺垫,掀开冒着热气的汤锅,看清里面的内容时,我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菠菜叶子一片蔫黄,五香八角横尸其中。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一顿饭吃得惊心动魄。还好,林栗放盐的时候应该很小心,每道菜的咸味都在人类可接受的范围之内。我闷头吃饭,不做评论。
    等我洗好碗收拾了厨房的残局出来,林栗也已经把餐桌归回原位。她抬头看我,自觉理亏,勾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讨好地贴上来,环住我的腰:“老公,我知道自己厨艺尚待提升,不过总体来说,这顿饭还是能入口的吧!”
    以退为进,这个女人,不研究厨艺,改钻研兵法了。
    “这个嘛,”我摩挲摩挲下巴,做沉思状:“可以入口是自然的,但是亲,正常人吃饭不是以入口作为衡量标准的吧!”
    她讪讪地笑:“那你得给我时间啊!假以时日,我一定能赶上正常人水准的。”
    “先说清楚,你是要假多少时日?”我步步紧逼。
    “啊……两个月?”她眼巴巴地看我。
    “也就是说,这两个月,我都别指望吃上一顿好饭菜了?”
    “也不是这么说,你也可以自己做饭,但我怕你又上班又做饭累着嘛!”
    我退后一步,上上下下地假意打量她:“这么体贴?打什么主意呢?”
    她贴得更紧了,“你看,我心甘情愿连着两个月做饭给你吃,顺道改进口味,你看不上,那还能怎么办呢?要不然你自己做呗,我也跟着沾沾光。”
    这叫什么,欲擒故纵。我摇摇头,姑娘,你小看你老公了。
    我砸吧砸吧嘴巴,“这样吧,我想出一个办法,饭你继续做,我保证不挑,而且诚恳地在每顿饭后向你提出建议供你下次学习进步。但是吧……有一个条件。”
    她有些提防地看回视我:“什么?”
    我一把搂住她,呼气在她的耳畔,呵得她直叫痒痒:“老婆,你没听过,‘食色,性也’吗?我牺牲味觉成全你,你是不是也应该投桃报李,牺牲一下色相让我实践进步呢?”
    林栗的耳根子刷地红了,扭动着身子要来打我。我轻松地一只手钳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打横一抱,两三步进了卧室。
    肌肤相亲,阴阳交合,前事忘却,后事未知。此时此刻,我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四月中旬,挑了两个人都休息的日子,我和林栗去拍婚纱照。
    摄影师是结过婚的同事推荐的,一个蓄着胡须的年轻小伙子,国外留学回来,独立工作室刚刚运营两年,技术过硬,价格也很公道。
    因着厦门得天独厚的自然风光,我们没有在室内摄影棚花费时间,而是选定了白城沙滩和湿地公园两个地方,作为主要的拍照场地。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清新的空气直灌入肺,漫步沙滩无疑是一番享受,难怪总说,最是人间四月天。这一天温度宜人,海边的风也比往日柔和,只是铺天盖地的阳光有些刺眼,林栗出门前严防死守地涂了一层又一层的防晒。
    我们在摄影师的要求下迎着海风摆出各种姿势,牵手、拥抱、亲吻、嬉戏。折腾了两个小时后,我的西服已经完全汗湿,脸上凝着豆大的汗珠,骨头都被晒得有些酥软。随行的化妆师忙不迭地帮我补粉,林栗在一旁幸灾乐祸:“哈哈,涂个防晒你也笑话,这下后悔了吧!”
    好不容易撑到行程末尾,转场布光时,摄影师招手示意我过去,指着相机的液晶屏提意见:“大问题没有,但是有一部分效果不太好。”他说着向后翻了几页,镜头定格在我凝视林栗的面庞上,“你的表情有点僵,下面几张也是。其实你不用紧张的,这画面多美啊!碧海蓝天,浪击白沙,你牵着自己心爱的人,风吹起她的裙角,你们对着大海许下相伴一生的承诺。你这么一想,情绪不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吗?”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说话。他可能以为我放不开,于是把机器塞到我手里,亲自示范起来,“跟你说啊,我在国外学过表演课,就像这样,你把自己想象成水,灵动而柔软,可以盛进不同的容器。慢慢挣脱自己思维和形体的束缚,随性一点,平时生活里是什么样子,就可以原封不动地表现出来。周围其他的声音和背景,你都把它们当作不存在。”
    我看着他,伸展手臂,微微侧头,嘴角噙笑,半闭的眼眸中是令人沉溺的温柔和深情,像一帧电影图景。美好而纯洁的画面,却让人陡然一个心惊。我上前一步,打断他自我陶醉式的示范:“那个,就这样没事的,到时候出成片,不挑这几张就可以了。”然后转身大步走开。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情绪莫名有些暴躁。林栗以为我是被太阳晒得不舒服,偶然被呛声,也没有计较。
    四月下旬,我和林栗去电影院看3D版的《泰坦尼克号》。影片九八年上映时,我还是三年级小学生,片子里又有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爸妈自然没带我去影院。后来第一次看到,已经是初二,一群男同学偷偷围在家里看盗版VCD,觉得新鲜刺激又震撼,女主角美丽的胴体也让青春期的我们血脉喷张。
    电影看了大半,我却仍然没能融入氛围。可能是3D眼镜有些不舒服,也可能是隔壁情侣座的女生依偎在男友的怀里泣不成声,让人没法聚精会神。林栗不停地拿纸巾揩着眼角,肩膀间或颤动两下。
    到末尾处,悠扬的乐声响起,镜头缓缓掠过Rose在Jack离开后的生活照片,我的胸口忽然闷窒起来,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
    照片里的人,神采飞扬,笑靥如花,用鲜活的记录向人们诠释着爱情的意义、牺牲的价值和生命的伟大。可是此刻,我的视线却仿佛穿透了笑容,直抵背后蛰伏的痛苦悲伤,那种剥离生命里挚爱的一部分,无所不在、侵肌噬骨的痛苦悲伤。
    以往只知人生需要放下、遗忘,却不知,遗忘其实如此艰难漫长。
    西竹
    除了回家之外,四月里而最让人期待的事儿,是简夕来了上海。
    毕业之后,简夕去了吉林大学读研究生。那个时候同学之间曾经打趣,我们俩这么如胶似漆,到头来一个去了大陆之北,一个去了大陆之南,相隔几千里,各在天一涯。
    我于是常常在孤单难耐的时候给简夕发酸了吧唧的信息:“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简夕的回复百年不变:“姑娘你思念的恐怕不是我吧!”
    这回她来上海,言之凿凿是来看我,我也毫不客气地回应:“姑娘你要看的恐怕不是我吧!”
    我呛她是有事实依据的。因为她的男朋友习仲之,简称Z先生,结束了两年半的国外飞行员培训,被公司安置到上海工作了。
    尽管在Z回国之后,二人已在南京、长春、北京多地多次见面,我还是很知趣地和简夕相处了一个下午就自觉抽身。也不是我觉悟高,实在是这二人太苦情,Z刚回来,简夕就要去美国接着读博,这一分,又是山高水远的四年。算上Z出国之前的半年,以及简夕学成归国后少说一年的缓冲,这二人要修成正果,至少得八年抗战哪!
    我暗地里给她做心理建设:“那啥,以前你俩都是他看着你,现在你得换过来了。”
    简夕一脸困惑:“为什么啊?”
    我白她一眼:“哥们现在在哪儿工作你没数啊?机场有木有!多少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你不留心绝对就被挖墙脚了。”
    简夕不以为然:“他长得又不帅,工资又低,穷得叮当响,哪个姑娘这么没眼神啊?”
    我抖着肩膀笑:“骂自己呢吧!你条件这么好不也没眼神栽了?再说,Z好歹算个潜力股,现在剩女这么多,指不定抓着一个取向和功能都正常的活人直接就进洞房了,哼哼。”
    简夕顿了一下,高深莫测地看我,话锋一转:“他的事情,你确定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再怎么不情愿,这件事情,都是要面对的。我点点头。
    “有进一步的迹象了吗?不能光凭微博上的一句话,就断定人家要结婚了吧!”
    我能说什么呢?说我了解他?不,我不了解他,也许我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人。当初他斩钉截铁地不愿和我在一起,三个月之后,他就有了新欢,九个月之后,他已经要结婚了。
    或者最简单的解释,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我吧!所以重新开始,才会那么容易呢。
    我收起让人添堵的思绪,扯出个笑脸:“没再去看过,但是我觉得八九不离十吧!正常情况下,谁会神经兮兮地感慨‘该有个家了’呢?结就结呗,我无所谓。”
    简夕倾身上来握我的手,紧张兮兮地打量我:“你确定你无所谓?不在乎?真放下了?”
    我苦笑:“我在不在乎没有任何影响啊。除了让我自己痛苦以外,还有别的作用吗?我又不是没有人爱,没有人珍惜,我可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慢慢实现自己的梦想,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个不值得的人,把自己弄得那么苦情、那么悲催呢?”
    简夕盯了我片刻,悠悠地开口:“这么一打击,你反而想通了,属什么的啊你?”
    我忙不迭地转移话题: “哎呀,不说我了,那啥,八卦一下,Z最近有没有被勾搭?你得做好斗争准备啊。”
    简夕推我一把:“你才被勾搭了 。”
    “哎呀你这个人,我这么倾囊相授,你还狗咬吕洞宾。得,我不管了。”
    简夕笑嘻嘻地来拽我的袖子:“知道你是好心,放心吧,我们俩已经很稳定了,这两年半都过来了,我觉得以后没有多大问题。倒是你,Z有几个单身的同事,人都挺不错的,他早就跟我提说想介绍给你,我怕你不肯,没应承,怎么样,反正你也开窍了,要不要试试?”
    我头摇得像拨浪鼓:“没兴趣。”
    简夕分贝乍高:“你还真打算一棵树上吊死啊?”
    我毫不犹豫地反驳:“谁说我一棵树吊死的,我都不知道喜不喜欢他了。再说,我现在小日子挺滋润的,又有正事做,没必要特意找一个人进来掺和。姐意义深远的伟大事业,还抵不过一两个差不多的男人吗?”
    简夕无奈:“好吧,说不过你。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五月份还出差吗?”
    我掰着指头算了算,说:“两场会,一场在青岛,另一个在三亚,两个地方都去了好几次了。”
    这次换她白我一眼:“你知足吧,我回去还要弄苦逼的毕业论文,三万字,姐基本还没动工,上吊的心都有了。”
    我吐吐舌头:“这个,哈哈,还真是不比不知道啊……”
    人是不能得意忘形的,我这一自满,果然就遇到了状况。
    五月上旬在青岛召开的糊状聚氯乙烯市场论坛,我和田芯负责翻译。有个口音很重的巴基斯坦发言嘉宾,提问环节我把第一个问题翻完,十五分钟到了,我于是起身去卫生间。回来时却看到会务组的一个同事在箱子里和田芯又打手势又用唇语:“错了!错了!”
    我莫名其妙地等在旁边,等到这一段结束,茶歇时问田芯:“她刚说什么错了?”
    田芯很郁闷:“刚刚回答问题的时候发言人提到一个词plastisol(塑料溶胶),我听着像plasticizer(增塑剂),就翻成了后者,刚刚你翻的也是plasticizer(增塑剂)。那女孩说我们翻错了,提问的人没闹明白。”
    我问她:“那改过来了吗?”
    “改了呀,我刚刚还去跟发言人核实了一下,是plastisol。”
    我这时想起来一个问题:“那女孩怎么知道的?”
    田芯更郁闷了:“她进来的时候手里拿着耳机,估计是监听我们来着。”
    会场上少不了有这类闲着没事帮你纠错的人,权当激励了,我又不气虚,您爱听听去。
    周一回到办公室上班时,主管截了一段对话记录发给我,我一看,顿时火了。
    对话的是主管和青岛会议的负责人,内容是对我和田芯的指控,罪名为“从头到尾译错了关键信息,以致我们被外宾笑话。”
    田芯请假不在,主管很疑惑地问我:“怎么回事啊?”
    我遏制住怒气,跟主管解释了这件事情,她安慰了我一下,然后说会跟负责人反映。
    我接着翻了两段PPT,窝火窝得不行,停了手。这完全是乱嚼舌根颠倒黑白啊,且不说田芯向外宾核实并且道了歉,就是plasticizer这个词,我们之后再也没有提过。哪来的从头到尾?
    我从来不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可是两个人的精力和付出被这么一笔抹杀,我觉得不能忍气吞声。
    我在内部通讯工具上找到负责人,先郑重道歉,然后清楚明白地阐述了事实经过,请她调查清楚。
    几分钟之后,她给了我回复,称自己不在场,下属也没弄清情况,错怪了我们,不好意思。然后又向主管做了说明。
    这起风波让我长了教训,也让我体会了一把捍卫正当利益的成就感。我隐隐觉得,原来自己比想象中要坚韧、要有弹性啊。
    与此同时,关于另一件事,我暗暗下了决心。与其揣着疑问辗转猜测,不如索性弄个清楚。失望也好,打击也罢,如果有些东西注定会离开我的生命,我不能强留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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