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望思：东宫漠北魂

眼泪一滴一滴滴在嘴前的牛排上，酸楚无奈。
  他咬咬嘴唇，不再说话。
  换上一身正常人的服装，整个人便也清爽了不少。
  他们并肩坐在大厅前的台阶上，看着南边渐渐消失的阳光。
  “二王子，初来的时候，我本只是个养马奴，也对汉家的人，有着无尽的仇恨。”
  “没过几月，意外见到了陛下。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从此便只能效忠于他一人了。”
  “你！”
  “不管怎样，过了这三年，我也总算是明白，掠夺只会让战争更加残酷，倘若匈奴与大汉只是贸易上的往来……”
  “你住嘴！”
  戾园葬雪倏地站起，怒道：“汉人屠我子民，你却到我面前来卖乖！”
  金日磾苦苦一笑，“你道汉人屠戮子民，你可知我匈奴源自夏桀后裔，本就是汉人的血脉，我们回到大汉，本就是游子归乡。”
  “从他们将桀王赶出中原的一刻，我匈奴便要将这天下重新抢回手中！你，你自己在长安过着安生日子，我北部荒漠上年年干旱，不知渴死多少牛羊，饿死多少百姓，你，你这……”
  话到激动之处，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戾园葬雪的脸涨得通红，怒目望着金日磾。
  金日磾苦笑着站起，右手按上她的肩膀，“我，我也在时时劝着陛下，不要再打，不知此时三王子做了大单于，愿不愿意和睦处下去。”
  她扬手将他的右臂推向一边。
  “你，你，乌维定会想办法夺回本属于匈奴的天下！”
  “你还不明白么……我们为什么要犯长城来掠夺汉人的粮食，而不是用天下最好的马匹，牛羊与他们来换？谁说过天下从古至今就该是夏朝的？不是已经过了两千年了么。”
  “你——”戾园葬雪紧紧握着的拳头颤抖了，“日磾，你胸襟开阔，想得远，我不比你。倘若武帝能让我匈奴的百姓，个个过上汉人一样的日子，也许乌维就不会再进攻了。”
  “不可能的，三王子志向不在安抚百姓。若真要息战，只能……”
  “你敢动他，我饶不了你！”
  “我倒想动动试试。他会使良计，但绝不会得民心。”
  他看到戾园葬雪一双幽怨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缓缓叹出口气，道：“前段时日，听闻陛下遇刺，有婢人舍身挡剑，想必在同样的危急时刻，绝没有人愿意为三王子死……”
☆、心知别离黯魂生 (3)
  ……
  ————
  戾园葬雪握紧的拳头突然松了开去，紧绷的身体，也如弱柳般没了力气。
  她的眼睛中怨恨的光黯淡下去，化作淡淡的无奈。
  金日磾眼见着她的变化，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她摇摇头，苦笑道。
  “可笑的逻辑，除了太子，还有谁会这么拼命保护皇帝？”
  “你说什么？！太子殿下？”
  “我亲眼所见，哪还有假。哼，你道皇帝如此得人心，倘若当时你在场，那就轮不到太子去拼命了。”
  “……”他望着她的肩膀，似乎在想着什么，半天不语。
  戾园葬雪：“他遇刺的事，就别……”
  “你背上的伤！——那挡剑的人，是你！”
  “正是我。”戾园葬雪垂下眼去，许久，方才苦道，“很可笑吧。”
  “不可笑，只是刚好被你碰上，但是，若真的是我在，便绝不会让刺客近陛下的身。”
  “哼，真是忠心啊！从没见你这么对父汗，这么对哥哥，这么对我！”
  声音渐渐的低下去，仿佛带着无尽的忧伤，追忆着久远的事情。
  “也许吧……”金日磾淡淡答道。
  那一日后来，戾园葬雪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去的。
  只觉心中的怨气还在徘徊，，便见到了第二天朦朦胧胧的天光。
  时值九月，早晨卯时，已经暗的很了。
  虽然依旧很疲惫，却被阵阵扑鼻的清香勾了起来，她跟着香气，一路追去。
  金日磾正在厨房搅着青稞糊，家中最常见的早餐。
  听见门口的响动，他微微侧头，笑道：“这么早就醒了？”
  “嗯，醒了。”
  “醒了就与我一起吃吧，你先在府中休息，我早朝回来再招呼你。”
  金日磾盛了一碗面糊。
  她闻着手中熟悉的香气，低声道：“倘若有一天，我跟皇帝杠上了，你会帮谁？”
  金日磾吃了一惊，没有料到她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
  “啊？……不要多虑了，”他翘嘴温和地笑笑，“我相信，只要太子殿下在，你永远都不会害陛下。”
  “你！你胡说！”
  戾园葬雪手上颤抖，坚持半晌，方才没有将碗里的东西晃出去。
  “你胡说。”
  “先看着吧。今日是重阳，本该去登高，等过几日你好了，我带你出长安去看看周边的高山。”
  他一边喝着碗里的面糊，一边说道。
  ————
  天气凉爽的犹如阵阵清风袭过心头，两人各骑一匹骏马出长安向东而去。
☆、心知别离黯魂生 (4)
  似乎在骑上马的一瞬，戾园葬雪又变成了曾经的漠北之狼。
  狂风灌入长袍，满身都浸润在速度带来的舒爽之中，仿佛，一切又回到很久以前。
  她甩了甩头，长发翻飞，不再去想以前的事情，转头向日磾道：“叔叔，我们去哪儿？”
  “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日磾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终于，吹了这风，跳出了自己挖的坑了么……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中午时分，在一个繁闹的镇子前面停住。
  房屋虽然比长安显得矮小破旧，但依然在比之家乡龙城更为繁华。
  日磾站在镇前，“这里叫做新平，先找客栈安置了马匹，明日再向东走，大约中午的时候，就可以到了。”
  “走吧。”
  来来去去的行人。
  热热闹闹的叫卖。
  步入镇中的一瞬，戾园葬雪倏地感到一阵寒意灌入全身。
  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剧烈的眩晕席卷过脑海。
  颤抖之间伸出手，便握在了日磾的手掌上。
  日磾手上一重，立即握紧她的手，“二……额公……怎么了？”
  怎么了，我到底是怎么了？
  心跳的好快……
  戾园葬雪咬着嘴唇兀自沉静了一会儿，待到那阵眩晕消失，已是全身的冷汗。
  “我不知道。”她松开手，抹了把头上的汗，“无事，走吧。”
  ————
  千里之外，朔方，大雪纷飞。
  士兵们正在欢天喜地的宰牛宰羊，过了重阳思亲最苦楚的几天后，首将霍去病终于下令将匈奴人漏下的牛羊宰杀吃肉，好好犒劳这一干辛苦的将士们。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霍去病随将士们一起喝着烈酒，满口，满心，都如同燃烧在烈火之中。
  好久，没有这般放开过了。
  终日的郁结在在烈酒中渐渐散去，怎一个开心了得！
  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醉倒在众人之间，又是怎样被将士们抬入房间。
  “让路——霍将军喝醉了！”
  朦朦胧胧中，匆忙的脚步闪在眼中，有些事物，变得渺远了。
  一觉醒来，有些略微的头晕，定了定神，披了件厚重的棉裘向门外走去，一身火红的睡袍象征着太阳的颜色。
  好亮啊！
  茫茫的大雪，似乎整个世界，都已经变成了白色。
  守卫的哨兵立即低头，“霍将军，您醒了。”
☆、送卿回宫万世劫 (1)
  “本将睡了多久？”
  “不久，一天。”
  他叹口气，望着漫天的白雪。
  轻盈的雪花飘到眼前，飘入眼中。
  好冰！
  他眨眨眼，伸手抹去眼中流出的雪水。
  一天，又是一天了，不知何时，我霍去病方能回到长安。
  ————
  新平外，野地。
  两人沿着崎岖的山道，爬了整整一个上午，方才到达一座山头。
  阳光不是很强烈，吹着山顶的秋风，放眼看去，一片山河，尽收眼底。
  这般广阔的江山，真美啊。
  日磾牵着她的衣袖，手指着一个方向道，喜悦道：“你看，那边傍山依水，地呈龙脉，绿林环绕，正是一处风水极佳之地。”
  “我看不出什么不同。”
  日磾叹出口气，拍拍她的肩膀，“那里是我以后埋葬的地方。”
  ！！
  ！！！
  戾园葬雪刷的转过头去，“你说什么？”
  你现在才十七岁！
  就想着死！
  这还是你么？！
  不，必定是我听错了！
  “我死后，墓冢建在那里。”
  日磾皱皱眉，解释说道。
  “你来汉家过了才几年，脑子也吃屎了？”她怒道，几乎想一拳头将他砸下去。
  “呵，等你有一天也能混上这样一处安身之地，便是天赐福禄了。”
  “……”
  再次无语。
  “陛下的陵寝，右边是卫将军，左边是霍将军，再往左，就是我的墓冢了。”
  “你！——你有病！”
  “我戾园葬雪以后必定回到大漠，绝不会留在汉人的地方！”
  “唉，好吧，说了你也不明白。”说着，揽过她的肩膀，两人一同坐在地上。
  这般远远地，山河尽览，竟然渐渐升起一种思念大漠的情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