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25 流星坠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过晌午,霍南朔自是早已离开,听香梨说他走前特意叮嘱她们让我多睡会。
    我叫香梨隔着幔帐递进衣衫,自行穿戴好,一起身,方觉双腿无力,腰身酸痛,也不知昨夜到底被那家伙用了几回,到了此刻仍缓不过劲。
    边抱怨边用手揉着腰窝,香梨在外等了半晌没见我出来,探头一看,见我一副疲乏无力的模样,小嘴一扬戏谑道:“皇上是太疼姑娘了。”
    我一口气噎在嗓子里,看来见多了某人的“禽.兽”行径,再纯.情的娃儿也会被带坏的...
    我随手丢了个枕头过去,香梨傻乎乎地被打个正着,“哎呦”一声,抱住枕头露出半拉脸:“以前是宫中众妃轮流伺候,现在只允姑娘一个,自然是要辛苦点的...”
    我呲牙咧嘴作凶恶状:“以为我没力气教训你是不是?”
    香梨吐了吐舌头,也不在意,乐呵呵地跑过来给我捶腰。
    正跟香梨玩闹着,施漳漳走进屋中,香梨立时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垂手束立一旁。施漳漳也未理会,径直走到我跟前,问我是否要传膳。
    我摆摆手:“我一会要出去,不吃了。”
    施漳漳眉头微皱:“又要出宫?”
    我正拉过香梨让她帮我梳头,“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施漳漳沉默地站了一会,走到我身后,从香梨手中接过象牙梳,慢慢捋过我披散的长发,手指灵巧地穿插翻卷,不歇一刻,一个大方秀雅的结髻出现在铜镜中.
    “真好看!”我惊叹地望着镜子,由衷称赞道,“你的手好巧!”
    施漳漳浅浅一笑,我跳起身,原地转了个圈,自觉没什么遗漏,抬腿便要往外走,袖子却被拉住。
    施漳漳从香梨手上拿过一件大氅,披到我身上,边替我系带子边道:“已经是皇上的人了,多少要注意点仪表礼态。皇上虽不计较,可宫里宫外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总要替他想想,是不是?”
    我看了看自己:“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啊。”
    施漳漳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有些事,我现在说你也未必听得进去,但日后你便会慢慢明白。他毕竟是一国之帝,不同于一般男子。皇家生活也绝非两情相悦那么简单。你做任何事,见任何人,妥与不妥,当从大统出发,不可以己私为首欲。”
    我笑嘻嘻地拉下她的手:“我知道,不就是不能太贪玩晚回宫么。以前都是我等他,偶尔让他等我一次就当大家扯平了嘛,他不吃亏的。”说罢冲她和香梨摆摆手,“我走啦,今天会早点回来的。”随即不等她开口,一溜烟便跑出屋去。
    施漳漳望着那个远去的身影,沉郁半晌,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躲过了施漳漳的唠叨,我如出笼的小鸟般,一路小跑出宫直奔沛王府而去。
    到了王府左近,我远远地便看到一抹俊拔的身影伫立马车边,一陇绛红锦袍衬得那精雕细琢的面容俊美无双,引得周围走过的路人无不侧目。
    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脑中浮现起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身影,温热的体温,熟悉的味道,还有...我抚上额头,明明是蜻蜓点水的一触,却似烙印般灼热。当时他欲言又止的种种,如今想来,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明白了。
    我抚住胸口,似欲按捺住心底的涌动般,片刻后,才抬脚向王府走去。
    走了几步,我忽觉似被盯视般,谨慎地四下张望,并无可疑,只道是自己多虑了。
    霍进廷见到我,笑意浮现,揶揄道:“难得这么准时。”
    “那是,耽误什么不能耽误吃啊。”我舔舔嘴唇,“我饿得可以吞下一头牛。”
    “御膳房都喂不饱你?”霍进廷作惊讶状,立时低头翻看,“等等,让我看看银子带得够不够...”
    我扯起他往车上拽:“再不走我连人肉都吃!”
    两个人打打闹闹上了车,一路行去。
    我和霍进廷一路说说笑笑,行了约莫半个多时辰,马车停下,霍进廷牵我下车:“到了。”
    我抬头一看,一座高入云霄的阁楼耸立眼前,不远处还有一座牌坊,虽然经过修葺,但看得出年代颇久。
    我皱眉:“来这儿做什么?”
    霍进廷点点我的额头:“这叫‘内有乾坤’,走吧。”
    门口早有人候着,把我们让了进去,霍进廷显是对此处极为熟稔,挥退了旁人,带我沿着盘旋的楼梯上到顶层,里面仅得一间雅室,推开门,正中置着一张紫檀雕花圆桌,左侧放了一张贵妃榻,铺着金紫丝绒垫,上置炕桌,右侧整面墙设了隔断,密密地摆满了书籍。
    我走到书墙边,每本书都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纤尘未染,显是常有人打扫。
    “这里的书你都看过吗?”我回头问。
    霍进廷点点头,我睁大了眼睛,不无羡慕地惊叹道:“真的?都看过?这么多?好了不起!”
    霍进廷嘴角勾笑,走到我身侧,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随意翻着:“此处名为摘星楼。当年我娘身为贵妃冠宠后宫,一日与父皇赏月时,随口说想要天上的星星,父皇便命人修了这座摘星楼。这里的书籍都是我娘置办的,佛家经录居多,她有时心情郁结,便会来这里读书化忧。只是随着我们长大,她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我在想,这里的书她大概并没有全部看过吧,所以就替她看了一遍。”
    他将书放回书架,脸色微怅。我忆起霍卓珏在军营中曾跟我提起他母亲一生忙于后宫权争,想必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段愉快的回忆,一时踌躇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霍进廷豁然一笑,拉我走到窗边,指点道:“看到下面那座牌坊么?是先皇为我外祖父修建的。他当年在九州大战中任大将军,带领我大杲军一路披魔斩妖,阻住了蛮夷的侵略,保住了家园,却在一次攻城战中遭内奸出卖,身中数十箭战死沙场。我外祖母闻讯后在家中服鸠同殉。因为长年在外征战,外祖夫仅得我娘一个女儿,他战死后先帝便把我娘招进宫,赐了封号,免了她无父无母的孤苦。”
    我看着那久经风雨的牌楼,心中不禁感慨:再显赫的威名,死后也不过是皑皑白骨长眠于地,徒留下这座牌楼又能得几人记怀?一个妙龄少女却要承受父母双亡之痛,因此才要争权夺宠以求安身。霍氏兄弟的娘,想来也是个可怜人吧。
    思量至此,我不禁抬头打量身侧的人:凤目冽艳流彩,遮蔽了眸瞳深处的那抹凝重。我不禁伸手握住他的手,霍进廷回神,嘴角浮现出惯有的戏谑笑意,抬手揉了揉我的头:“扯远了。你不是饿了么?”说话间拉我到圆桌边坐下。
    桌上已经置好了碗筷小菜,门外恰到好处地传来询问:“王爷,可以上菜了么?”
    霍进廷应了一声,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端着托盘进来,将上面的菜碟码放于桌,与菜碟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壶温好的酒。
    那人放好酒菜,施了一礼便要告退,霍进廷忽然问了一句:“你看着眼生,张笠何在?”
    那人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王爷,张管家的老母病危,他白日里来过,一个时辰前刚刚回去。菜都是他按王爷喜好安排的,并吩咐小的要谨慎伺候。”
    霍进廷挥挥手:“下去吧。没有吩咐勿来打扰。”
    那人又施了一礼,方离开。
    没等霍进廷招呼,我已经自觉地拿起了筷子。菜量不多,但极其精致,色味俱全,我馋虫拱动,挥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
    霍进廷执起酒壶,倒满了两盅,将其中一盅推到我手边,见我摇头,微感纳闷:“怕喝醉?”
    我咬着一只兔腿,点头以应。
    霍进廷屈指敲了敲我的脑瓜:“进了宫,人倒是变乖了。”
    我把嘴里的肉咽下去,含糊地道:“醉了就没法吃肉了。”
    霍进廷大笑,拿起酒盅一饮而尽。
    我只管吃菜,霍进廷喝了一会酒,说独饮无趣,转而与我抢菜吃,打闹争抢间,一桌子菜没一会便一扫而空。
    吃得正热闹,我忽然隐约闻到一股烟熏味,再用力一嗅,那味道不仅存在,而且似乎更浓烈了。
    我猛地站起身,只觉周身乏力,这一惊非同小可,运力后真气竟无法汇拢。霍进廷被我弄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地随我一同站了起来,立时也感到了异常。
    “菜里有毒!”他说完这句便重重栽了下去。我急忙扶住他,霍进廷的状态比我还糟。显然酒菜里都下了毒,他先前空腹喝了一整壶酒,内力又不如我,发作得自是更快。
    我将他安置在椅上,抢到门边拉门,却是丝毫不动,想来是被人从外面反锁了。我连试了几次无果,反身抄起椅子往门上砸去,无奈那门外包黄铜,极为结实,数下之后毫不见松动,我却已力竭。
    烟熏味愈发浓烈,“噼里啪啦”的崩裂声自地板下传来。我心知来人怕是想将我们活活烧死在这里,四下环顾,几步纵到窗边推开窗户,心却凉了一瞬:摘星楼摘星楼,往上探手可摘星,往下...足可以摔断每一根骨头。
    我思忖了一瞬,从腰间抽出玉鲛绡,从炕桌上拿了个铜镇纸,绑在玉鲛绡的一头。随即回到霍进廷身边,用大氅牢牢缠在他腰间,再从腋下绕过,做成了个兜的式样,将他连拉带抱拖到窗前。我攥紧绑着镇纸的绡带,瞄准牌坊上的冲天柱,用力掷了出去。因为提不起真气,玉鲛绡在空中无力地打了个旋,拖着镇纸向下坠去,我急忙收回,连试了几次都未成功。呛鼻的烟味从地板的每一处缝隙钻入,缭绕室内,我几乎已感觉到脚下传来一波又一波的颤栗,心知时间所剩不多,当即闭上眼静了静神,屏息凝气,右手再次用力挥出,玉鲛绡似乎也知危机迫近,努力伸展着身躯向前冲去,终在冲天柱上打了个转,借着镇纸的重力缠上了石柱。
    我大喜过望,从窗口探身查看,夜色将一切笼罩在暗霾中。我知道凶手或许并未走远,但此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得将进廷拖到窗口,将大氅的结带绕过玉鲛绡,带了个死结,心中企盼这皇家的衣料足够结实,随即用力一推,霍进廷随着重力向下滑去,我立时紧紧地拽住留在手中的玉鲛绡,在摘星楼和牌坊间撑起一道“桥梁”。手中的承力越来越重,将我拖得一个踉跄向窗口滑去,我绷紧双腿死死蹬住地板,只觉手上重力一顿,想必是霍进廷顺利地滑到了牌坊上,方松了一口气。
    我拽着玉鲛绡勉强直起身,往外探看,却见霍进廷在一撞之下已然清醒了过来,正挣扎解开大氅。
    牌坊距离地面亦是颇高,他失了内力倘若摔下恐怕亦会伤及筋骨,但总比从这摘星楼跳下性命无存来得好。我正想着,只觉手上一轻,玉鲛绡所承劲道尽懈,几步跑到窗边一看,霍进廷果然已落地,正勉力撑着欲站起,显是挂了伤。
    我稍稍松气,却听得“哗啦”一声,整个地板剧烈摇晃,已然坍陷了一大块,烈焰从裂隙处汹涌钻出,嘶吼着四下蔓延,疯狂吞噬着周遭的一切。
    我放手让玉鲛绡垂了下去,从这儿到牌坊的距离以我现在的体力怕是纵不过去。我避开火焰,转到另一扇窗户前,下面是一片黑乎乎的树丛,我皱眉:如果能挂到树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不能...然而老天显然没有打算给我太多考量的时间,噼啪爆裂之声不绝,整个楼身在烈焰的淫.威下剧烈颤抖,摇摇欲坠。
    我一咬牙,看准树丛的位置,纵身奋力一跃...灼热的火蛇叫嚣着擦过脊背,光秃的枝桠划破衣衫,刺入皮肉,我重重地砸在一棵大树上,压断了数根枝条,我试图抓住粗枝稳住坠势,却力不从心,脱手摔在地上。
    浑身如同散了架般,腋下阵阵巨痛,我心知恐是肋骨已断,仰头望去,摘星楼已被火蛇吞噬,不断发出崩塌坠落之声。我心中惦记霍进廷的安危,挣扎着撑起身,忽听得一个声音冷冷传来:
    “大火竟然烧不死你,果然是妖女!”
    我抬头,一个脸形尖削的陌生男子从树林暗处走出,一双狭目中杀气满溢。
    我对此人并无印象,看他的面相,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你是曹家人?”
    那男子缓缓抽出长剑:“今日便让你死个明白。不错,我正是被你谋害的曹贵妃之弟,曹炀。”
    “曹青卿下毒害我在先,何来我谋害她一说?”我拖延着时间,四下摸索着可以充当武器的物件,怎奈地上灌木丛生,连块大点的石头都没摸到。
    “你惑乱宫廷,诱得那狗皇帝忠奸不辨,累我父屈死,我姐疯癫。枉我曹家两代为臣,竟得如此下场,你和那个狗皇帝都该死!”曹炀目光狂乱,面目狰狞,持剑逼了过来。
    “曹声凑心谋不轨,狼子野心昭然可见,如今得此般死法乃皇上顾全你曹家颜面,你休要不知好歹,颠倒黑白。”我忍着肋下剧痛反驳。
    曹炀眦目欲裂,怒声吼道:“你个妖女,休得侮辱我父!原本我以为只能杀得那狗皇帝的弟弟,想不到老天竟将你这无耻妖女一并送上门,好好好...”他眼中杀意大盛,挥剑用力刺了过来,“今日便以你的人头祭奠我父亡灵!”
    我扬手掷出一把碎石沙土,曹炀侧头闪避剑锋稍顿,我趁此就地一滚,翻入灌木丛中,姿势狼狈不堪。我暗中苦笑,今日一劫,怕是难捱,只盼进廷无事才好。
    一念回转间曹炀早已追了过来,我籍着树木的掩护险险避开他几次杀招,肋间剧痛难当,每一次呼吸带着血沫溢出唇畔,我只觉周身酸软,脚下一个踉跄已被剑锋划破脊背。
    我斜倚着树干喘息,曹炀手持利剑逼上来,脸庞因强烈的恨意而扭曲:“知道我为什么不直接毒死你们么?我父被悬郊林,受尽惊吓折磨而亡。如今岂能便宜了你们这对狗男女!本想让你俩好好体会一寸寸被烧蚀的感觉,但既然你如此不识安排,我便一块肉一块肉地剐了你,何谓生不如死你很快便会知晓!”寒光闪过,我无力闪躲,胸前顿时鲜血迸涌,又添一道伤口。
    疼痛让我的神志清醒了不少,若血再多流会或许药力便可消退些,只是...我竭力避开迎面刺来的利刃,身子失去支撑向后载去...怕是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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