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26 痴心劫(一)


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一双手臂及时接住了我倒下的身体。我在惊痛中努力抬起头,叫了一声:“进廷!”随即意识到不对,那气息分明是......
    “不过才走了十几日,便不认得我了?”随着略微低哑的男声传来,一只修长的手在我身上疾速掠过,点了胸口数处穴位止血。
    周身剧痛,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勾起了笑:“卓珏!”如亲人重逢般激动,我的心瞬间安定下来,想起进廷,忙道:“进廷他...”
    “放心,他无事。”激斗声传来,我侧头,看到几步开外曹炀正与谷剑缠斗一处。
    霍卓珏轻轻放我平躺:“等我一下。”说罢一个纵身,跃入场中,曹炀早已杀红了眼,眼见霍卓珏靠近,剑锋一转,舍了谷剑直取霍卓珏胸前。
    霍卓珏侧身避过,抽出腰间长剑,厉声喝道:“曹炀,圣上念你曹家两代为臣,才对曹声凑私下结党谋逆之事不追究,留你曹家一条生路。如今你不思悔改,下毒弑王,便是死上百次也不足惜。”
    曹炀双目血红,神情狰狞可怖:“枉我父为朝廷一生辛劳,我姐对那狗皇帝一心痴念,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这笔血账,我曹家上下便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言罢合身扑了上来,手中长剑狂舞,竟是只攻不守的打法。
    霍卓珏一一化开剑招,趁他后劲未济空隙,一个腾闪到了他身后,长剑刺出,在他背上划出一道深长的血口。
    曹炀痛极嘶吼,反身再度扑上,狂乱之下破绽百出,数个回合后被霍卓珏一剑贯透右胸,仰面摔倒抽搐着再也无法站起。
    “留活口!”霍卓珏吩咐完,转身疾步回到我身侧,意欲抱我起来,触到腋下断骨,我忍不住抽了一口气。
    霍卓珏立时停下动作:“还有哪里伤到了?”
    “可能是骨头断了。”
    霍卓珏眉头深深蹙起,扬声吩咐谷剑寻了几根木枝,“刺啦”一声将衣襟下摆扯裂,撕成布条以木枝将断骨固定。随即小心翼翼地抱起我:“会有点疼,忍忍。”
    他快步而行,双臂却是安然稳妥,将震动减到最小。我靠在他怀里,神经一旦放松,失血后的乏惫登时涌起,不知不觉便阖上了眼睛。
    天空拉下夜的帷幕,寒风倾卷而过,撩动树木上的枯枝,发出呜呜的哀鸣。
    偌大的寝宫内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霍卓珏静静地站在门口处,宫婢们进进出出,匆忙中不忘向他躬身示礼。
    一个小宫女端着银盆快步走出,到他近前时赶忙弯腰行礼,霍卓珏见那银盆中的水通红一片,眉心紧了几分,目光抛向那被重重的轻丝帷幔遮蔽的龙榻。
    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卢太医带着两个药童从帷幔后步出,边走边以袖拭汗。
    霍卓珏开口叫住:“太医...”
    “见过王爷。”卢太医施了一礼,似知他所想般,直接道,“都是皮肉伤,已经施过创药,断骨亦已接好,只需妥善修养即可,请王爷放宽心。”
    霍卓珏点点头,目送卢太医离开后,迈步走了进去。
    宫婢打起帷幔,霍卓珏一进来,便闻到熏香亦压盖不住的血腥气,目光所及,那惦念的人儿正静静地睡在榻上,乌发披散一枕,愈发衬得脸色苍白。
    霍南朔坐在床边,对于他的到来似无知无觉,只紧紧地握着床上人的手。
    霍卓珏收回目光,放低声音道:“我自河西返都的途中偶遇曹家家眷一行,发现曹炀乃家仆假扮,恐其中有诈,便连夜赶返上都,回府才知进廷带了若儿出去。进廷以前曾说过要带若儿去摘星楼,我料想或许便是去了那里,还好到得不算太迟。”
    “断了三根肋骨,四处剑伤,还‘不算太迟’?”冷冷的声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怒意。
    霍南朔脸色微霁,右手一撩袍角跪倒于地:“今夜之事,错在进廷有失谨慎。请皇兄念在他有伤在身,其所犯之过由卓珏一并承担。”
    沉默弥漫,二人一坐一跪,皆是一动未动,周遭只闻一众宫婢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良久,方传来声音:“曹家余党由你处理,莫要留下痕迹。”
    霍卓珏明白大哥是要亲自料理曹炀,口中应诺,起身,低沉威严的男声再次传来:“你长途奔波辛劳惫乏,待此事了结,可休歇几日,顺便照看进廷。”
    霍卓珏无声地叹了口气,深深看了一眼床上的人,随即告退而出。
    霍南朔只觉握在掌中的手冷若冰,无论多久也无法捂暖。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抚上那苍白的容颜......看到她浑身是血被送回时,他几乎瞬间被狂怒躁意吞没,只恨不得杀尽伤她之人以泄愤意。尔后太医前来疗伤,看到那一处处狰狞的伤口,整盆整盆的血水,他只觉心头某一处无法抑制的抽痛,竟生出“以身代之”的念头。此时他已无心深究自己的心境,将那冰凉的手放到颊边摩挲着,眼中怜惜满溢。
    本欲上前规劝的施漳漳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默默地阖上帷幔,领一众宫婢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方明黄帷幔。我勉强挪动了一下,轻微的动静立时惊动了屋里的人。
    霍南朔疾步来到床畔,握了我的手,眉头紧锁,声音带了几分担忧:“是不是伤口疼?”
    我摇摇头,眼见着才不过一日功夫,这一贯整洁的男人下巴上冒出了青渣,眼里也挂了血丝。我心中一软,伸出手臂探向他。霍南朔不明所以,向前倾身,我以手指触上他的眉心,轻轻揉着。
    霍南朔的眸色渐渐幽深,随即拉下我的手,扣在掌中摩挲。
    “可算醒了。”一个声音打破了两人间无声的呢喃。施漳漳面带欣慰,站在床边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忙不迭地点头,施漳漳转身前去张罗吃食,霍南朔坐到床头,小心翼翼地把我扶起来,靠在他胸前。
    我偏头看到屋里的情景,略带惊讶地问:“你把知典阁搬这儿来了?”
    “嗯。”他淡淡应着,伸手接了施漳漳递过的瓷碗,舀了一勺,放到唇边吹了吹,又试了试温度,送到我嘴边。
    我张口咽下,以鲍鱼鸡骨炖熬的粥香溢满唇喉,霍南朔每一匙都试过温度,方喂给我。我这才明白当初在军营他受伤时为何那般别扭,原来不更事的人是我。
    我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脖颈上蹭了蹭,小声问道:“我是不是很笨?”
    霍南朔微怔,随即明白了我所谓何事,眼中染了笑意,点点头:“是挺笨的。”
    我郁闷地嘟了嘴,伸手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霍南朔倒抽了口气,一把勾起我的下巴作势要咬,我嘻笑着躲闪,在他怀里拱来蹭去,终是被他扣住双手,动弹不得。
    “老实点!”他微微喘息,斥道。
    感受到他绷紧的肌肉,我起了玩心,更加得寸进尺地贴了上去,果然小腹处顶到了硬硬的一根。
    我扭了扭身子,不出所料地再次听到了喘息声,霍南朔咬牙切齿地道:“闻若!”随即一手扣了我后脑,狠狠亲了下去,好一会才放开,气息不稳地吞吐在我唇边:“等你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含着他的唇,痴痴恋恋地笑。
    因为断了肋骨,我一时下不得床。霍南朔把奏折文书等都搬到了寝宫,除了上朝,所有时间都留在寝宫陪我,就连与大臣议事时都仅只是放下帷幔,毫不回避于我。
    我灵光闪现,喜滋滋地问他:“我这算不算‘垂帘听政’?”
    霍南朔登时被茶水呛了一下,哑然失笑,伸手揪我的面颊:“真不知该说你是傻还是机灵!”
    养伤的日子在甜腻欢欣中流逝,霍南朔每日亲手喂我吃饭,连擦身换药这些事都亲力亲为,我不只一次看到施漳漳皱起的眉头和不赞同的眼神。然而私心作祟,我一想到反正伤好以后也没有这待遇了,便放任自己沉迷于这难得的日日相偎相守中。
    我惦记着霍进廷,几次问起,被告知他在家中养伤。我见霍南朔没有允我探视的意思,又想到此次意外受伤毕竟是因我贪玩出宫所致,也不好多求。想到有霍卓珏在旁照料,便放下心来。
    这日,我在床上躺得腻了,吵着要出去。霍南朔劝不住,只得用大氅将我裹成粽子般,抱到观湖亭中。石椅上铺了厚毡垫,地上围了几只火盆,我坐在他腿上,拿了包鱼食,早有伶俐的小太监将湖上薄冰破开,我将鱼食一把把丢下,引来数条锦鲤争抢。
    霍南朔一手圈着我,一手拿了本奏折看着。
    我喂了一会便觉无趣,扭动着想下地,被他手臂收紧困在怀中,警告道:“伤还没好,不许乱跑。”
    “早好了。”我不满地嘀咕道,“哪有那么娇贵。”
    “娇不娇贵,我说了算。”霍南朔拿奏折敲了我的头一下,“再不听话就让卢太医开汤药!”
    我吐了下舌头,老老实实地靠回他怀中。
    远处一个小太监小跑而至,垂手在旁侍候的游海余光瞟到,立即迎了过去。两人耳语了几句,游海折回,在霍南朔身侧低声道:“周侍卫回来了。”
    我正抓着他腰间的玉佩把玩,闻言抬头:“周侍卫?是周准吗?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霍南朔未说是也未说不是,只道:“有点事需处理,我很快回来。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我听话地点头,任他抱我回了寝宫,安置于床。霍南朔又嘱咐了施漳漳几句,方匆匆离去。
    知典阁。
    周准和一位身着青袍的老者垂手站立,见霍南朔进来,齐齐跪地叩首。
    “免了。”霍南朔在长案后坐下,两人谢恩站起,面容间皆带了些许疲意,显是一路风尘仆仆急赶而至。
    周准双手捧上一个厚厚的包裹,禀道:“娴妃娘娘命属下带了书信及亲手为皇上赶制的荷囊和袍服。”
    游海上前接过包裹,放到霍南朔面前的桌案上。
    一笺白色信函静静地躺在锦袍之上,霍南朔将信笺放到一边,随手翻开袍服,上好的云锦缎上以苏绣的手法细细地绣了一条赭色升龙,针脚工整,彩丝繁复,不知花了多少日夜方能得此。
    霍南朔淡淡道:“不是说了,她身子沉,这些事交由司珍坊去做便可。”
    周准回禀道:“娘娘说,她日日闲坐无事,做点女红排遣时光,更得相思以寄。”
    霍南朔没有再言,转向那老者:“院正一路辛苦。”
    那人赶忙躬身道:“不敢,此乃为臣职责所在。”稍顿了下,又道,“自老臣随娘娘前往桦叶山庄已半年有余,娘娘身体并无大恙,惟对皇上的思念与日俱增。特别是皇上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出后,娘娘便日日向南方焚香祈福,兼诵颂平安经。听闻皇上大捷归来后,更是情难自抑,喜极而泣。然...”他迟疑了一下,道,“娘娘自皇上出征后便一直未能相见,相思牵挂之心日有增益。近月来,老臣见娘娘言少笑寡,食欲不佳,似有产前郁结之嫌,唯恐忧思过度伤损胎气,斗胆谏请皇上接娘娘回宫待产。”
    周准亦补充道:“娘娘向属下详细询问了皇上的衣食起居,言辞中颇为惦念,临走时还殷殷叮嘱属下转告皇上以龙体为重,切莫过于操劳。”
    霍南朔神情深敛莫测,沉默未语,游海见状,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不如先看看信笺所言。”
    霍南朔不置可否,随手抽出信笺,打开看了一遍,眉心微锁,沉思半晌,对周准道:“你便再跑一趟,接她回来吧。”
    周准领命而去,霍南朔对那老者道:“院正不必再赴山庄,待她回来后随旁伺候即可。”
    院正谢恩退下。
    屋内静了下来。霍南朔拿起裹在袍服中的荷囊,上面一对交首双燕栩栩如生,右下角一个清秀的“妍”字。霍南朔将荷囊夹在指间把玩了一会,随手揭开龙椅扶手上的暗格,忽地顿住了。
    游海不明所以,悄悄探身,却见皇上从暗格中拿出了一个小纸团,托在手中凝视着,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笑意,眉宇间柔化出温柔暖意。游海心中纳闷,仔细地看了又看,才发现那“纸团”有四肢尾巴,隐约是个动物模样。
    霍南朔捧着纸模看了一会,方小心翼翼地放回暗格中,随后拉开案几上的抽屉,将荷囊放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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