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27 痴心劫(二)


霍南朔这几日越来越忙,下朝后赶回宫陪我吃过午饭,每每到了下午便不见人,一直到晚膳时分才归。我早已在屋中憋得窒闷,他不在便再无人能管得我。于是每天下午他离开后,我紧随其后溜出屋,在花园庭院中四下游耍,再赶在他回来前回到屋里扮乖乖养病状。
    施漳漳这些日子亦不知忙些什么,常不见人,香梨更是奈何我不得。一下子没了管制,我顿时如脱笼小鸟,东晃西逛,掏鸟逗鱼,将整个皇宫当了个大乐园般,逛了个通彻,甚至还从古旧的藏书阁里翻出数本春.宫图,找了个假山洞躲在里面津津有味看了一下午。
    这天傍晚,我正想去拿被我偷偷藏起来的春.宫图,忽然看到施漳漳手里端了个托盘,正一路碎步往园子深处走去。我刚想出声招呼,她已匆匆转过回廊不见了人。
    我微感好奇,便提步跟了上去。
    只见施漳漳七拐八绕,越走越深,我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走了片刻,前方出现一大片茂密的竹林,施漳漳熟练地寻着竹子间的空隙穿行而过。我走到近前仔细一看,才发现状似随意排列的竹林间实则存有一条通径,若不留意很难发现。
    我愈发纳闷,放轻脚步沿着通径跟了过去。绕过竹林,迎面便是几重起伏嶙峋的假山,我留了心,细细探看,果然在假山中寻到了曲径。我顺着交错盘曲的暗径向内走去,越过几重山石,眼前忽然一亮,隐隐地传来了话语声。
    我藉着巨石隐了身形,屏息凝气,向外望去。
    假山后豁然另一番天地。一树寒梅如锦,团团簇簇娇艳的紫粉优雅绽放,暗香袭鼻,卵石铺成的小径两侧是竹篱隔出的花圃,沿着曲径看去,两间典雅的屋房坐落其后。
    施漳漳正背对着我站在梅树下,摆弄着青玉案上的细砂茶壶,旁边的软榻上一对男女相偎而坐。女子披了一袭白狐大裘,云鬓花颜,肤如凝脂,比那寒梅亦要娇艳几分。男子只露出侧脸,我一眼看去,登时如遭雷殛,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此时女子的声音柔柔响起:“陛下,你看这梅花开得多好。已经十三年了,一点都没变。”
    耳边传来熟稔的声音,少了往日的冷漠,多了几分温柔:“树么,有什么可变的。起风了,你身子重,还是回屋歇息吧。”
    女子撒娇般地腻声央求:“不嘛,再坐一会。”眼见身边人蹙眉,伸手拉了他的手放到肚子上,“宝宝也想多呆一会,不信你摸摸看。”
    我顺着两只交叠的手看去,女子掩在大裘下的腹部高高隆起,脸上带着幸福的笑。身畔那个在昨夜搂我入睡的男人此刻正温存地凝视她,大手轻抚着她的腹部,里面孕育着他们最珍贵的宝贝。一旁的施漳漳沏了茶却没有打断二人,只在旁静静站着,眉眼间都是腻宠的笑。
    我傻傻地看着,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泛起,迅速蔓延周身,溶入血脉,凝结了血液,冰封了心跳。我颤抖着摸上胸口,那里面空洞如渊。我恍恍惚惚地扶住身边的山石才勉强站稳,那柔美的声音如蜿蜒的小蛇,细细钻入耳中:
    “陛下还记得么,小时候每到过年我们便会偷偷跑来这里,在梅树上刻下一道,你说等刻到第十五道时,便会给我一个安稳的家。”女子轻轻叹了一声,缓缓侧首枕上身边宽厚的肩膀,满足地呢喃,“臣妾始终相信,陛下一定能做到的。如今才不过十二道,我们不仅有了家,还有了一个孩子。”
    炉上的水沸了,发出咕嘟嘟的声响,掩没了男人的回答。女子抬起头,笑着去拉身边人的手:“今年还没刻呢,刚好陛下今日在,便一起去吧。”两个人站起身,走到梅树前,一阵风掠过,片片紫粉飘洒如雨,落在二人的头上、肩上,女子嫣然巧笑,男人温柔相视,构成了一副唯美缱绻的画面,更犹如一副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我心头,灼毁了皮肉,烧断了筋骨,却生生不见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在竹林里跌跌撞撞地跑着,像是身后追着噬人的怪兽,脚下踉跄接连着摔了数个跟头,衣服被刮破,膝上蹭满泥土,狼狈不堪。又一次摔倒后,我趴在地上,脸颊贴着干硬冰冷的土地,心是空的,身体是腐朽的,我仰起头,密密丛丛的竹叶遮覆了碧空,天地间只余一片苍茫。
    再次机械地迈开脚步,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离开这里,远远地......
    纷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夹杂着呼唤。我茫然地回头,看到被一群人簇拥着,匆匆赶来的男人。
    午后薄阳透过绵云投射下来,苍松的影子折射在男人身后,仿佛两叶巨大而暗黑的翼,只映得那英俊的眉目晦暗不明。
    我恍恍惚惚地问:“你是谁?”
    霍南朔压下心中不安,放缓语调,柔声道:“若儿,是我。”
    “是啊,是你,除了你还能是谁呢...”我喃喃道,过往遗漏的千丝万缕逐渐聚拢,渐渐明朗,拧结成残酷的铁索,将曾经幸福的表象鞭裂成无尽的碎片,一片片刺入胸腔,由痛到麻,由麻到哀。
    “你带我回宫,故意在庆功典上高调亮相,转移曹家的注意力。尔后我如你所愿在后宫树敌无数,又与曹青卿起了冲突,成为他们的眼中钉,如此一来便再无人留意你的她。”我每说一个字,便好似一把利刃割在心头,一刀又一刀,血肉模糊。
    我闭上眼,等待那轮疼痛缓去。
    “你命卢太医在我的汤羹里下药...”霍南朔眸光蓦地一闪,流露出一丝的难以置信。
    我用尽力气攥住拳,却仍止不住周身的颤抖:“那时我想,你这样做肯定有你的理由,却不曾想到,原来理由竟是这样...”往昔破碎如残花,被风扬起凋零飞散,我在漫天回忆的落花中看着他,“当初你说,要我听你的话,我做到了。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骗我?”
    霍南朔望着那双如琉璃般清澄的眼睛,那双无论何时都带着调皮笑意的眼睛,如今却染了浓得化不开的忧伤和深深的疏离,他只觉千言万语涌上喉咙,杂乱纠缠成一团,噎得他无法出声,静默半晌,却只说出一句:
    “你的伤还没好,别乱跑...”
    仿佛巨石落入沉涧,惊起了过往经许的涟漪。我痴痴迷迷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第一眼的深沉冷漠,到日后的纵容溺宠,原来他并不只是会对我一人那般笑......
    空中传来几声鸦鸟的惊鸣,斜斜地掠天而去。我顿时警觉,这才发现,四周假山树木后、屋脊上隐蔽着无数的呼吸声。
    我惨然一笑,心头燃起绝望的烈焰,将弥漫的哀伤燃尽,徒余片片烬尘。
    “我要走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压下钻心痛楚,平静地道。
    霍南朔只觉心头猛烈一颤,巨大的惶恐和不安瞬间将他吞没,厉声道:“我不允!”
    “你允或不允,我都要走。”我缓缓地自腰间抽出玉蛟绡,此时方庆幸,在最沉沦的时候我仍没忘记将它带在身边。
    霍南朔的瞳眸骤然收缩。
    “以你之谨慎,理应早已知道,我的另一个名字...”我轻抚着玉蛟绡柔软的身躯,一字一字道,“‘纤手玉带扬,阎王收人忙’。蝶九手下,从无活口。”
    “若儿...”霍南朔脸沉如水,眉宇间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恸,“别逼我。”
    我轻笑起来,似讥如讽:“我便逼了,又如何?”话音未落,一道白光骤然划破长空,玉蛟绡狂啸着卷起一团气浪,将周边人逼得向后退去。与此同时,无数侍卫从各个角度奔涌而出,手中□□弯刀,却皆是去了刃的。
    我轻蔑地斜睨沉默而立的男人:“这样是拦不住我的。”一声清啸,玉蛟绡腾空而去,只见白涟翻滚,薄如刃,割肌破肉;缠如藤,锁喉断骨,所过之处惨叫声不绝于耳。
    霍南朔看着被侍卫包围的纤细身影,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她出手。同一首“春落”,可以柔美如最优雅轻盈的天鹅,也可以凶残如嗜血腾蛇,只取决于主人的心意。
    “春残万花落,身亡犹不知。”
    霍南朔阖上眼,将一波高过一波的痛楚强压回心底,垂在身侧的手早已力攥成拳,青筋迸露,颤抖难抑。
    眼见侍卫越涌越多,一个倒下另一个立时补上,我不欲久战,逼退一拨冲上的侍卫,足下用力一点,身形腾起便要跃上屋脊,却忽觉头顶光线顿暗,破空之声如群蜂归巢,无数的箭矢急雨一般落下,我急挥玉蛟绡挡避,一滞之间身子已落下地来。
    玉蛟绡卷起的气浪将箭矢纷纷震落在地,随即爆开,喷出团团白雾,我猝不及防,吸入几口,只觉头晕目眩,定睛一看,那箭矢皆去了箭头的,以一团黑布包扎,将迷药裹在其中,落地即散。
    我掩住口鼻,越过众侍卫对依旧沉默的男人怒目而视:“卑鄙!”
    霍南朔迎着那刀剜般的目光,眸色深暗如潭:只要留下她,任何手段和代价他都不惜一用!
    那无声的漠然与冷酷让早已血淋淋的心头再添刀口,抽筋吸髓的疼,反倒将激起了久埋心底的斗志。我咬破舌尖,血腥气溢满口,神智登时清明,玉蛟绡再度袭出,横卷周遭侍卫手中的□□弯刀,一众侍卫力抗不住,兵器纷纷脱手,我反手一扬,数把兵刃向埋伏在屋脊的弓箭手激射而去,兵刃破空之声、连绵不绝的惨呼声中,夹杂着一声惊愕的娇呼。
    我本已欲跃起的身形一震,循声望去。
    不知何时到来的大腹便便的白裘女子正紧紧依偎在霍南朔身畔,柔美的娇颜上盈满惊恐,一双玉白的柔荑牢牢拉住他的衣袖。
    一瞟之下,我只觉锥心刺骨的痛席卷周身,愤恨、嫉妒、不甘、酸楚...糅合成一股逆流,左突右撞,堵郁成灾。我再无法压制,蓦地仰头长啸,声震殿瓦,响彻碧空。绝望凄怆的啸声震煞一众侍卫,不少人经受不住纷纷摔倒在地,那白裘女子忍不住松开霍南朔的衣袖,双手掩耳。
    我藉着众人神志迷乱的间隙,玉蛟绡腾飞越过一众侍卫,直奔霍南朔。他侧身避过,却见那白绡在空中灵活地打了个旋,不等他出手相护,已缠上旁边女子的脖颈。
    一片混乱呼喝中,霍南朔反倒冷静下来,他看着历经激战鬓发散乱的女孩,那晶亮大眼中的悲痛与绝望深深刺痛了他。他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却未曾预料,会痛至如此,於她,亦於他。
    “放了她,我给你当人质。”
    我痛极反笑:“如此宝贝,宁可以身代之?我偏不让你如愿!”手上发力,那女子只发出半声惊呼,后半声便被扼断,一张粉脸涨得通红,眉宇间显露痛苦之色。
    霍南朔并未看她,双眸紧紧地锁住眼前人:“我可以解释,你放了她...”
    “你以为到了今日,我还会信你么?”我冷冷地道,手腕翻转,将那白裘女子拉到身畔,“我要一匹马!”
    霍南朔眉头紧锁,扬手命人牵来了乌金。
    看到昂首扬蹄的小红帽,我心头又是一阵滞痛。
    “换一匹!”
    “乌金是最快的。”他温声答道,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心知是迷药发作所致,想到这人定是故意拖延时间,怒从心起,手上加劲:“快换!”
    白裘女子面色涨成青紫,一声“不要”传来,我循声望去,却是被侍卫拦在身后一脸忧惶的施漳漳。
    一颗心早已是千疮百孔,痛无可痛。我别过头去,原来身边一个个都带着面具,唯有我,将那一幕幕编排好的戏码当了真,一头扎进去,当真是可笑亦可怜。
    霍南朔没再多言,叫人牵了另一匹马来。
    我翻身上马,将那女子一并拉上马背,回头恶狠狠地喝道:“想给她收尸的话就尽管跟着来!”说罢双腿夹紧,马儿箭一般蹿出。
    霍南朔望着那仍有些佝偻却已将他的骑姿仿了七八成的背影,眸色沉不见底,沉声道:“传令下去,四城即刻下闩,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放任何一人出城!”说罢几步走到乌金身侧,翻身上马,疾追而去。一众侍卫随后紧紧跟上。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