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31 黄雀难防


百褶长裙、瑰色小衣、湖蓝色长袍散乱地与绸缎纠合一处,我拥着缎布,懒洋洋地半阖着眼,一旁的霍进廷仅以缎布遮了紧要部位,半卧着以臂撑头,修长的身躯弯延成漂亮的弧线,正用手指一下下在我双.峰间勾画着。
    我本以为他看的是那朵芍药,谁知他在意的却是摘星楼遇劫时剑伤留下的那道浅浅红痕,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了又抚,低头凑上去以唇轻轻昵蹭。
    我痒得受不住,伸手把他的脑袋推开。他反手搂了我,用额头抵着我的,哑声道:“若儿,给我讲讲你的事。”
    我想了想,愣愣地摇头:“我不知道要讲什么。”
    他扯过绸缎将我裹紧些:“就讲讲你为何杀那一百多人?”
    我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你很在意?”
    他亲了一下我的耳垂:“我以为,你定是有不得不做的理由,而那理由必然沉重。或许现下才来分担迟了些,但总比无知无觉的好。”说罢又冷冷地哼了一声,“以后倘若再有人敢唤我的女人‘妖女’,我便让他们知道何谓真正的‘妖’!”
    我忍不住笑:“人都杀了,再有理由也是无济啊。”
    他怜惜地将我额前的碎发捋顺,柔声道:“既有非杀不可的理由,便不算得错。何况就算我的若儿错了,在我这里也是对的,由不得旁人说半个‘不’字。”
    温热的涓流在胸中流淌,我想这个男人是真的疼我,哪怕我与全天下为敌,他亦只会站在我身旁。思绪流转,脑中忽然又浮出那两抹身影在漫天梅瓣下相偎而立的画面,心中顿时又冷了下来,曾以为,离开他一日都难捱,而如今我躺在另一个男人怀里,他则拥着另一个女人...一时间我只觉世事诡变无常,纵然曾交付真心,却奈不得情薄缘浅。
    半晌没等到我答腔,肚子倒已先于我开了口,霍进廷忍俊不住,促狭地捏了捏我的脸蛋:“看来刚刚把娘子累坏了...”
    这声“娘子”一出,饶是不羁如我,也不禁晕红了颊。霍进廷何时见过我如此模样,不禁眉开眼笑兼得意非常,又连着唤了好几声,直到被我掐了耳朵方才收口。
    两人如此一闹,皆觉腹中饥饿。霍进廷捡了衣衫,悉心地替我一件件穿好,自己草草把长袍系上,侧头对我道:“我去猎点野味来开开荤。”
    我摇摇头,单手一撑从车上跃下:“冬日里兽迹难寻,这山里我更熟些,还是我去吧。”
    霍进廷倒也没多争,只在我脸上一亲,笑道:“那就辛苦娘子了。为夫便在这里生火等候。”
    我不理会他的调笑,低着头快步往林中走,耳边尽是男子愉悦爽朗的笑声。走了十几步我忍不住转头张望,那不正经的人正半跪在地上搭拢枯枝,感受到我的目光,抬起头粲然一笑,牙白如玉,星眸璀璨,橘色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枯枝流泻而下,愈发映得那俊逸的面容堪比桃花,恍然竟让我生出“倾国倾城”的错觉。
    我想起那声“娘子”,不由无声地笑起来,隐隐觉得:似乎这样,也不错...
    此处位于山外围,罕有野兽出没,我又没有耐心设陷阱,寻了好一阵,终在树洞中掏到一只冬眠的獾,拎了便往回走。
    眼见着离原处不远了,我脑中还想着一会烧烤没有盐怕是难有滋味,脚步却忽地慢了下来。
    周围寂静无声,偶尔听得几声鸦鸣,夹杂着风打枯枝的扑簌声。我的脚步却越来越轻,最后索性扔了獾,抽出玉蛟绡握在手里。
    空气中流转着陌生而危险的气息,十一年林中生活练出的耳目让我在这一片宁静中敏感地觉察到了异样。
    我停下脚步,有一瞬地犹豫是否该就此离去,那些人奉命而来断不会伤害霍进廷。但转念想起那清爽磊落的笑颜,当即将这念头远远抛了去。
    当日离城时他未曾弃下我,如今我又怎能弃下他。
    我握紧玉蛟绡,一步步走了进去。空地上,搭拢的枯枝燃着红焰,一旁的大车静悄悄地停着,一切都是我走前的样子,独独少了那个人。
    我浑身戒备,往前又走了几步,头上倏地传来细不可闻的破空之声,我当即纵身闪避,同时右手挥出,玉蛟绡呼啸着迎面袭去,来人显然都是好手,一击不中当即就地一滚钻入树丛,已避开玉蛟绡的攻击。
    周边的枯枝无风自动,我再不迟疑,扬手力挥,玉鲛绡化成一道凌厉的闪电激迸而去,枝木尽断劈啪声不绝,夹杂着几声闷哼。
    眼见埋伏已被识破,来人亦不再隐藏,瞬间便有十余人从树顶跃下,四面围堵上来。我出手迅如疾电,玉蛟绡宛似蛟龙腾海,瞬间便与长刀利剑缠斗一处。
    那些人似不欲久战,边打边向后退去。我惦记着霍进廷的下落,岂能容他们走脱,几步赶上,手腕一抖,玉蛟绡掀起锐利的气劲撕裂了空气,沙尘漫天飞扬,有人滚地闪避有人挥刀化解,亦有人受创倒地,我纵身上前踩中一人胸口喝问:“他人在哪里?”
    那人面色惨白口角淌血,却是一言不发。我气极,抬脚将他踢得远远倒飞出去,抬头冲一众人喝道:“今日不交出他,休想走得一个!”说罢腾身跃起,玉鲛绡盘旋而下,幻化出无数叠影,有人挥剑去隔挡,才发现是虚招,有人却在绡影中闷哼倒地,已然受创。
    就在此时,我眼尖地看到一角蓝色的衣襟被几人拥着从马车后一晃而逝,我叫了一声“进廷”,便急如风火般追了过去。刚转到马车边,只觉头顶一暗,一张绵密的大网扑天而降,我始料未及,周身瞬间被罩住,我立时发力欲挣,那网却似有生命般,随着挣扎越缠越紧。我力灌指尖想将那网撕开,那网丝却如玉鲛绡般柔韧如钢,恁凭我用尽气力也无法损坏一点,反倒在激烈的动作中被那网紧紧缠缚,根根网丝深深陷入皮肉,浑身上下瞬间已是伤痕纵横,再无一块完好肌肤。
    众人围拢上来,目光犹如在看一只囚笼中的小兽,为首一男人面无表情地道:“尔等只是奉命请姑娘回宫,还请姑娘保重身体,莫要做无谓挣扎。”
    我认出他是霍南朔身边隐卫之一,停住挣扎,问:“进廷在哪里?”
    那人答道:“请姑娘放心,王爷无恙。”说罢一挥手,几人拥着霍进廷走了过来,他满脸怒容,看到我狼狈的模样登时瞠目欲裂,嘴角抽动却是发不出声音。
    那隐卫走过去躬身施了一礼:“王爷得罪了。”说罢抬手在他身上点了几下,穴道一解的同时,怒骂声已然响起:“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伤她如此!”紧接着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那隐卫不躲不闪,却在霍进廷欲往我处来时使了个眼色,一直尾随的几人立时按住了霍进廷,他怒极:“你们这帮奴才嫌命长是不是?还不放手!”
    那隐卫面无表情,声音平板地道:“皇上有令,带王爷和姑娘回宫,尔等奉命行事,得罪之处回宫后属下自会领罚。”
    霍进廷被几人挟制,看着我的眸中泛起戚色,声音沙哑地道:“若儿,是我拖累你了...”
    我摇了摇头,想起刚刚二人还在憧憬共历江湖的日子,才不过短短一个光景,却已成了笼中物。
    那隐卫走到我跟前:“得罪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丹丸便要往我嘴里喂去,我猜出那必是抑功之物,霍进廷定是被逼吃了这药才连几名侍卫都无法挣脱,当即侧头避开,同时双脚力点,整个人直直往那隐卫身上撞去。
    那隐卫身手极敏,拧身避过,我摔倒在地就势一滚翻身站起,几人冲上来欲按住我,我抓着始终未松手的玉鲛绡奋力抬臂挥出,那几人未料到如此情态下我还能攻击,当即纷纷躲避。我随即一翻手腕,玉鲛绡便飞向挟制霍进廷的几名侍卫,然还未到半途已被一把长剑搅住,却是那名隐卫,与此同时我听得霍进廷焦怒的声音:“苍五,你敢伤她一毫我必要你死无全尸!”
    那苍五神情未变,我力贯于臂欲与他一抗,他却抬腿直踢我手腕,我双腿被缠难以挪闪,只觉手腕一麻玉鲛绡顿时脱手,我心中一凉,周身痛楚此时方蔓延开来,尤以手臂和双腿为甚,我站立不稳,慢慢跪倒在地。
    血被细密的网丝挤迫,沿着那网丝流淌汇集,一滴滴落在地上,凝成小小的一汪。我听到霍进廷痛楚焦急地唤我的名字,抬起头,眼前却是一抹黑影,苍五手里仍握着那只瓷瓶,我死死咬住嘴唇,苍五蹲下.身伸出手捏住我的下巴...
    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一声清喝:“放开她!”以及几声“王爷”的惊呼。
    苍五停了手,站起,我这才看到他身后的情节:霍进廷手持从侍卫手中夺过的长刀,横在自己脖颈上,神情冷戾:“放开她,否则你就带我的尸体回去复命!”
    一直面无表情的苍五终是皱起眉:“王爷何苦如此!”
    “莫要废话!”霍进廷喝道,“让她走,我与你们回去见他便是。”
    苍五站立未动,霍进廷眸色一沉,手上加力,鲜血登时涌出,顺着脖颈密密淌下。
    苍五终是叹了口气,低下.身在那网四檐抽拧了几下,我只觉周身一松,一个打挺站起,大网绵软地滑到脚下,我顾不得活动手脚,急切而担忧地看向霍进廷。他似明白我所想般,嘴角扬起惯有的轻松笑容:“莫要担心,你应允的事,我不会给你反悔的机会的。”说罢冷冷看向苍五:“把绡放到地上!”
    被缴的玉蛟绡被放在地上,我拿起,将绡缠上手臂,心知此时不走再无机会,留恋地看了霍进廷一眼,他宽慰般地冲我点点头,眸中柔情流转。我咬紧下唇,不再犹豫纵身往密林深处掠起。
    霍进廷定定地看着那身影消失在丛林间,心头似有巨大的阴影弥漫开来,将最后一丝光亮湮灭。一刹那他几乎冲动想追出去,然那该死的药丸让他全身脱力,四周的人紧紧地盯在他身边,耳边有声音不断叫着“王爷”,他充耳不闻,脑子里萦绕着全是两个时辰前她在自己怀里婉转承.欢的模样。她的身体很凉,肌.肤滑得像煮熟的蛋白,稍用力便会晕开一朵娇红,一场欢. 爱下来,身上被他用手用唇种下无数朵娇艳,她不似别般女子娇弱,偶尔被他撞得狠了也不过是闷闷地喘上一声,好似小兽呜咽般,听在耳里却是说不出的撩.人,让他只恨不得就此将她揉碎了去。
    有侍卫上来掰他的手臂,他恍过神,眼前蓦地出现她刚刚遍体鳞伤的模样,那眼神却是倔强而不甘,隐隐带了丝悲怆,心狠狠地一抽,他整个人亦是摇摇一晃,身畔似乎有人在说什么,他听不清,脖颈上有汩汩温热不断流进衣领里,他微微仰头,天边一抹暮色如血,嗓中低哑地喃喃:“大哥,你於心何忍!”
    -------------------------------------------------------------------------------
    光秃秃的石崖上一股积雪化成的细流涓涓淌下,我用手掬起喝了几口,刺骨的冰凉扎入心肺,饶是不畏寒的我亦是不由打了个冷颤,就着那水往身上胡乱洗了几把,被网勒出的伤口细密交错,直到此刻仍有血缓缓渗出,一身衣裙早已支离破碎,动作大了便有布片扑簌掉下,我瞧着自己这遍身狼藉不由苦涩一笑,靠着石壁缓缓坐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穿透丛林的枝桠柔和而朦胧地笼罩下来,我却觉察不到半分暖意,心里像装了块大石,沉甸甸地坠着疼。周围安静得连鸟鸣都没有,我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恍似被遗弃般彷徨无助,思绪凌乱不堪。我疲惫地将头埋入膝中:霍南朔,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极轻的枝桠踩踏声传入耳中,我警觉地抬起头,四周丛林间隐隐有黑影穿行。我低咒一声,抓着玉蛟绡跳起身,来人也不再藏觅,合身扑出。
    我知对方势众且其中不乏好手,当即边打边退,藉着山上地势崎岖一路高低纵跃疾奔,企图甩掉追兵。
    那些人中却有不少经验极丰的老手,毫不受我故意留下的假迹迷惑,无论我如何小心,总能被寻上,有时甩脱不久,一两个时辰后身后便又有了追踪的人影。
    我一整日滴米未进,时间一久已感疲惫,体内真气亦不似以往充沛,隐隐有不济之感。我料想定是在宫中疏了锻练所致,有心停下调息,后面的追兵却一刻不歇咄咄逼上,无奈之间只能继续在丛林间穿避。
    夜幕降临,山中的雾气愈发浓重,那稠湿的寒气好似黏在皮肤上一般。我不畏冷,只是越发觉得疲惫,四肢像灌了沙般沉重,心中不觉暗暗懊恼,想不到在宫中不过数月功夫竟耽搁至如此。
    迎面忽地一股戾气逼来,我蓦地一凛,闪身避开,定神一看,竟是那苍五不知何时已绕到了我前面,挡住去路。
    我强自振作精神,玉蛟绡在臂上不安地躁动,苍五忽然开口:“皇上只想请姑娘回去当面将误会解释清楚,姑娘又何必顽抗以拒。尔等伤了不打紧,姑娘贵体伤至如此倒是要教皇上挂虑了。”
    我冷冷地道:“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劳烦你转告霍南朔,没有一刀杀了那女人已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还请他就此放过我,大家两不相欠!”
    苍五语调平平:“这些话姑娘何不当面说与皇上?”
    我冷笑:“如此看来,我也不必与你废话了。”说罢手腕一抖,玉蛟绡如灵蛇出洞,在夜色中划出一道明耀的白虹。
    苍五闪身避开:“姑娘难道还不明白,就算今日苍五死了,还会有其他人来带姑娘回去。”
    “要来便来。”我趋步逼上,玉蛟绡卷起凌厉气浪,激得周围的枯枝四撞击鸣,“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
    苍五拔剑相抗,绡头缠上剑身,两相一较,我只觉右臂微微一麻,身子一个踉跄,竟险些脱了手去,心中不由一凛,手臂连挥,玉鲛绡抖出层层叠障,趁他拆挡间我翻身后跃,落地之处已有数把长剑恭候。我脚不着地籍着松木用力一点,往另个方向蹿去。
    那苍五一滞后疾速赶上,长剑舞出满天剑花,我无奈只得反身架隔,几招后我只觉他内力厚实绵长以自己当下的状态实难应付,当即虚晃一下转身再逃,苍五轻功不弱我竟始终甩他不掉。
    两个人追追打打,我只觉脚步滞怠,咬着牙挡下一波攻势,玉鲛绡灵巧地从剑花的隙罅钻入,缠上苍五臂肘。我力透手臂,软软的白绡瞬时硬如薄刃,深深割进肉中,血齐刷刷地涌下来,苍五却恍若未决,反手抓了玉鲛绡,臂上发力,我气力早已渐竭竟被他扯得步步向前,眼见着两人已不过一步之遥,我左手击出,直取他前胸,苍五出掌相抗,哪知双掌交接时却察不到对方内力,他唯恐误伤当即撤力,我却已籍着双掌对冲之劲,远远倒跃出去,身子飞在半空时只听得苍五嘶声大吼:“危险!”
    我尚来不及分辨,陡觉下坠有渐快之势,松柏高大的躯干从眼前飞速掠过,我这才反应过来,身下竟然是一处断渊,仿佛一头隐蔽在厚重夜色深处的巨兽,张着黑幽幽的大口等待着懵懂的猎物。
    耳边呼呼风响,似乎夹杂着焦急的呼喊。我在半空中甩出玉鲛绡,缠上石壁横伸出的枯桠,身子上下颠颤了几下,悬在了半空。
    我嘘了一口气,还来不及庆幸,只听得“噼啪”的清脆断裂之声,好似炸雷一般在头顶响起,我只觉手上一轻,身子已再次疾速向下坠去。
    最后的最后,无数的残木枯枝戳入身体,我只来得及护住头脸,身下重重砸上了一处硬物,随即又是猛烈地一颠,我听见骨头断折的脆响,大面积的剧痛瞬间便将我拖入了黑暗。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