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32 往事如昨


周末去杭州,停更一次,下周二照旧!谢谢大家体谅~~我在黑暗中不停挣扎,眼前一会是霍进廷带笑的俊颜,一声声唤着“娘子”,一会又是他满身是血地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我,那面孔渐渐与另个男子融为一体,凤眸潋滟,笑意温隽,柔声冲我道:“你可想天天有肉吃?”......
    我用力地点头,拔腿向他跑去,眼前的大地在隆隆声响中蓦地裂开,一道不见底的深渊将二人远远地横亘开来,我焦急地伸出手,却发现不知何时双臂已化成一对盈盈的羽翼,泛着绚丽华泽。我来不及细琢,正欲展翅飞起,双翼突然被人紧紧勒住,我惊惶地回头,赫然见到霍南朔满含戾气的眉眼,恶狠狠地道:“想走?我便毁了你这双翅,看你还能逃到哪去!”言罢一把抓住那翼,往两边用力一扯,身体瞬间恍若被山斧劈开般,我听到脆裂声,眼睁睁看着那翼飘飘坠落于地,绝望与痛楚潮涌般将我湮没,跃起的身子失去了倚仗,如飘零的纸鸢般往那裂涧深处直直坠去......
    我在恐骇中睁开眼睛,额上冷汗淋漓,抬目四顾,头顶上是陡峭的岩壁,似乎是个山凹处,与此同时一个清冷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可算醒了。”
    我一个激灵,略微吃力地侧过头,一个身着玉色短貂绒锦袄的女子正半跪在我身侧,长发利落地绾成高髻,螓首蛾眉,肤若凝脂,剪水般的杏眸下一颗小巧的泪痣欲坠还休。
    我呆呆地盯着那颗痣,那女子见我不说话,不禁一挑眉:“认不出来我了,闻若?”
    我恍若梦中,嘴唇缓缓开合,声音嘶哑得不似自己:“水...妹你是...依依”
    女子掩唇而笑,明澈的眼波流转生媚:“总算没白寻你。”
    我顾不得伤痛,蓦地撑起身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真的是依依?你...没死?!”
    她微蹙了下眉:“伤口刚裹好,莫要挣开了。”说罢掰开我紧握她胳膊的手,扶我靠在身后石崖上,“都是皮外伤,但你的左臂应是折了,须得等出去找大夫处理。”
    我这才感觉周身伤口麻酥中透着些微湿凉,显然上了药,我用右手抓住软垂在身侧的左臂,用力一拖一拧,“喀吧”一声轻响,断骨已经接上,我随手从衣襟下摆扯下一圈,用牙齿咬着将左臂固定住。
    处理好断臂,我急切地看向眼前的人:“依依,你...”我张口,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以为早已故去的幼时玩伴如今安好地站在眼前,好似大梦一场般迷离而不真实,心绪惊震恍然中夹杂着难抑的激动。
    “我挺好的,”似乎知道我所想般,她接过话,“现在改了名,叫‘未央’。
    “未央?”我咀嚼着,脑中细细搜寻,“这不是咱们村东头那边松林的名字未央林”
    水依依眉眼间流露出温柔暖意,似乎也沉浸在了往事中:“是啊,名字还是阿忆的那个痴情老爹为纪念他娘起的呢。”
    “对啊,据说他娘生前最喜欢去那片松林里捡松果,我记得他娘去后,阿忆他爹还专门作了首诗,那松林的名字就是从诗里来的...”
    “比翼连枝爱无尽,此情绵绵意未央。”依依接口道。
    “对对!”我兴奋地叫着,“阿忆名字里那个‘忆’也是追忆不忘的意思。”
    我激动得无法自持,埋葬於心底最深处的记忆抖落岁月的尘埃,纷沓而至:族里人丁不多,各户熟得像一家人,东家做了炖肉,从村头到村尾都有得吃。我们一堆小毛头自小便玩在一处。
    水依依住在我家左手第四户,因为上面还有个姐姐,所以家里人都唤她“阿妹”,我们便爱唤她“水妹”。阿忆,大名隋忆,年纪略大,加之个性聪睿,是孩子里的领头王。水依依自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那时玩娶新娘的游戏时,她永远是新娘子,而我只能是给新娘子托裙摆的小丫鬟...
    遥远的儿时记忆如深海中掘起的珍珠,在心头泛着晶莹润泽的辉彩。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言语,静静地沉浸在久违的回忆中。因为遇到了可以与自己感同身受的那个人,我们才敢将过往的美好小心翼翼地掏翻出来,细细品嚼,不再担心美梦醒来好独自面对的心凉与悲怆。
    我回过神,伸出能动的右手紧紧握住依依细嫩的小手:“当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她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声音中挟了一丝难掩的苦涩:“当年我躲在未央林里的一棵苍松上。他们搜林,没有找到我,侥幸逃过一劫。我在树上趴了整整两天才敢下地,后来...”她轻轻吁了一口气,似乎不愿多谈,“还不就那样,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肯做。”她自嘲地一笑,盈盈看向我:“我记得当年村里一把火全烧光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想起那一夜的人间炼狱,心头沉重,吸了口气道:“我是被师父路过救出来的,后来就一直跟着她住在山上,半年前才下山。”
    依依,如今的未央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下去。我想起霍南朔,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启口,此刻方意识到,这个向来被我直呼名讳的男子,其实是整个大杲国至高无上的霸主。倘若依依得知我不仅与大杲帝,甚至还与他的兄弟纠缠不清,会不会认为我有癔症?
    看出我的犹豫,水依依打破尴尬,抬手执起我的一缕黑发,在指尖捻动:“头发染得不错。”说罢又仔细打量我,“眼珠也完全看不出异状。”
    我点头:“我师父擅用药,我上山后她让我连吃了一个月的药丸,后来头发和眼珠都变黑了,这么多年一直这样。”仔细地端详依依娇美的面容,“你也把头发和眼睛弄黑了去?”
    水依依淡淡地道:“若非如此,便是他人眼中的异类,焉有活路?”
    我沉默下来,我族里的人,自一生下来便是银白的头发,银色的眸子。可我自下山后从未见过如我们一般发色眸色的人。难道这就是我们世代隐居山中的原因?
    我正发怔,忽然听到不远处有细碎的枝桠断折声,我立时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将水依依拉到身后,右手扯紧玉蛟绡,全身戒备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片刻后,脚步声似乎往另个方向去了。我轻吁了口气,这才想起两人此刻处境,转头纳闷地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水依依一双明媚杏眸如寒烟笼罩,隐隐透出些凛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一字一字问道:
    “闻若,你可想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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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大的红漆府门紧紧闭合,手握长刀的乌甲卫如铁塑般伫立两旁。王府四周,沿着围墙另有两列巡队一刻不停地往来。
    一只灰色的鸽子越过巡兵,飞进府中,停在一根粗长的树枝上休歇。
    几声“咕咕”的鸣叫吸引了它的注意,它侧头听了一瞬,张开双翅扑旋而下,落在打开的窗口,随即被一只大手抓住,一只细小的竹筒被解了下来。
    书房中,烛火摇曳,将一个俊拔的身影投到雪白的墙壁上。
    门被轻叩三下,开启又阖上,墙壁上已多了一个身影。
    “王爷,密报到了。”谷剑以仅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禀道。
    霍卓珏展开纸卷,细细读了一遍,眉心渐渐锁紧。
    “设法安排我出府,不惜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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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云将圆月最后一丝银辉遮蔽,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腥气,数只秃鹫被吸引,如暗夜幽灵般伸展着巨大的翼,虎视眈眈地徘徊于空。脚下是成堆的尸体,身上衣衫被他人的血渍浸透,夺命白绡缠绕臂间,有人惊恐逃窜,有人下跪求饶,有人破口怒骂“妖女”,白色的蛟绡悄无声息地蹿出,如灵蛇般缠绕上脖颈,将那最后一丝咒骂扼断...
    “依依,”我晃了晃头,甩开那些画面,“我已经将那些人杀了。”
    “杀了?”水依依微挑眉,语气中带了一丝讥讽,“你确定你杀的是真正的凶手?”
    我愕然:“天狐帮是杀我们族人的凶手,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天狐帮是凶手没错,但你有没有想过,一个江湖帮派为何会突然闯入那不毛之地?寻仇?我们世代隐居,就连吃用都是自给自足,素来与外界并无瓜葛,谋财?族里奉行以物易物,连可流通的银子都没有,有何可图?上至80岁老妇下至襁褓中的婴儿无一幸免,如此决绝不留活口是为何?杀人后放火烧光整个村子又是为何?”水依依紧紧盯视着我,:“闻若,如此显而易见的疑点,你竟从未思考过么?”
    我被这一连串的逼问惊慑得无言以对,呆呆地看着水依依,她神情肃然,目光凌厉。
    夜,愈发黑寂,我听到自己前所未有的粗重呼吸声,一下下敲击着胸膛。我抬手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捋清思维,开口问:“依你所说,天狐帮是受人指使,幕后操纵者另有其人?”
    水依依浅浅地挑了下嘴角,不似笑更似讥嘲:“不错,的确另有其人。”她一瞬不瞬地盯视着我,那澄亮的目光犀利得像一把利刃,直直□□我心里。漆黑沉重的迷障即将揭开,刹那间我忽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绝对不是我能承受的,我几乎便要张口阻止,那两片饱满如樱的红唇却已先我一步,缓缓开启......
    冬夜的风越刮越烈,疾速而猛烈地一头撞在崖避上,发出冗长凄厉的哀号。我的世界里却是安静的,静得只剩下了那个名字。
    我有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几天?几个月?我拼命地去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樱红的唇还在动,我什么也听不见,那声音却似小蛇,不屈不挠地直接钻进我心里。
    “当年他还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应是被派来作监军...”
    “大火燃起后,他那般悠然坦荡地坐在马背上,在未央林里看着...”
    “他的脸,我永生永世都记得!”
    ......
    我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发出。水依依却读懂了:“原因?这亦是我想知道的。这些年我费尽心思四处打听,然而这件事却好似一个恐怖的禁忌一般,没人肯提及。”她重重吐了一口气,似是要甩掉什么,“后来我用尽方法,才得知当年九州混战时,曾有两句关乎九州宿命的预言...”
    “鹤发银眸惑天变,六星环月九州劫。”她缓缓执起一缕垂在胸前的长发,脸上浮起一个诡异的笑:“至此我才明白,原来我们全族二百余口,便是死在了这毛发和眼眸的颜色上...”
    我恍恍惚惚地听懂了,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林间不断传来夜鸟的啼鸣,渐渐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在我耳边不停地盘旋叫嚣,那般的尖锐,刺得太阳穴中跳跳地疼。我本能地想伸手堵住耳朵,却发现连动一动胳膊的力气也没有。
    左臂断了,应该还有右臂,我懵懵地想,可是如果心没了,还能活么?
    “你问我是如何找到你的?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昭宸殿的庆功宴上,以礼部侍郎女眷的身份。那个老头子,表面上衣冠楚楚,见了漂亮女人比禽.兽还不如,不过若非如此,我怕是穷尽一生也接近不了那个披着龙袍的凶手。”水依依又是凉薄一笑,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用了点心思成为他的第七房妾,又使了点手段,让先前得宠的那个失了势。他果然很宠我,连那般重要的场合都带了我去...”她顿了顿,再次看向我,“却没承想会看到你。闻若,你知道么,你的样子这么多年几乎没怎么变,语气神态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轻轻笑起来,目光却渐渐冷霾。
    “我原以为,你亦是为了复仇才接近他的,没想到你竟然得到他的专宠,便这般心安理得地留在仇人身边...”她眼神中三分悲悯七分不耻,“我想或许你并不知情才会如此,几次想接近你。奈何那狗皇帝作凶心虚,宫中防范严密,连张纸条都送不进去。你几次出宫皆有隐卫随行,无法靠近。直到听闻宫中出事你被追捕,我方一路循着追兵找过来...”
    夜,越来越谧,越来越沉,似不见底的海,又似无望的渊,一眼看下去,深深地坠满绝望。
    “我最后问你,也只问这一次...”她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仿佛一把锐利的刀刃划开沉寂的夜幕,“你可要为我族二百一十五条无辜的性命,讨回这笔血债?”
    一直到很久以后,我都无法想起那日我到底回答了什么,亦或什么都没有回答。那晚之后很长时间,我什么也听不见,脑袋里像有无数只蜜蜂盘旋,刺耳的嗡嗡声充斥四周。最后的印象是我们籍着黎明前湿冷黑沉的夜色掩护悄悄溜到山脚,一辆包了马蹄的黑蓬马车融在夜色里。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水依依并不在马车里。我撩开车帘,初阳的一缕光线温柔地流连在我的手臂上,我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我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明天。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水依依才回到马车中,一并回来的还有一个身材瘦矬的男人。
    男人猥.琐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打量了个来回,我厌恶地放下车帘,水依依已坐到车的另一侧,整理着裙子的褶皱。我看到她雪白的颈上几点暧.昧的红晕,我很清楚那是欢.爱后的杰作。
    我想询问,想关心,可是喏濡了半晌,最终没能开口。水依依理好衣裙,倚着车壁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凝成一小片暗影投在眼窝处,樱唇拢成优雅的弧度,神情却是寡淡。这样的依依,是我不熟悉的。我们分开了十一年,早已是陌生人,可她却是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
    走出山不远便是我和霍进廷曾去打劫的大道。我们在一处客栈停了下来,因为常有商货运马车来往,客栈生意显然不错,上下建了两层。
    水依依走进屋,将手里的衣物扔给我:“换上。”转身又走了出去。
    我默默地将身上破碎的衣衫换下,片刻后水依依进来,手里端了个托盘。
    她将托盘上的碗碟一一放到桌上,布了两套碗筷,自顾自坐下吃起来。
    我起身坐到她身畔,一天一夜未曾进食,肚子早就瘪了,面对热腾腾的食物我却头一次提不起食欲。
    她吃得亦不多,却也没有看我一眼。我等了一会,见她筷子慢了下来,方开口道:“依依,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这么多年我的确活得很糊涂,不过你放心,我以我父母的姓氏发誓,灭族之仇我一定会报,杀害族人的凶手我亦决计不会放过。”
    水依依终于转过头,看向我。我看着她娇艳如花的容颜,恳切地道:“我自幼跟着师父习武,虽不敢妄称绝顶,却也算得半个高手。你...便留在这里等我的消息,可好?”
    水依依嘴角轻挑,再次浮现那种让我不舒服的笑:“你以为我怕死?”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
    “死有什么可怕,一了百了,可怕的是生不如死!”水依依的声音渐渐拔高,“如果不是为报仇,我早在沿街乞讨挨打扼骂时就死了!如果不是为报仇,我早在被绑在床上任人日夜蹂.躏的时候就死了!可我不能,我还要找到凶手,用他的血祭我的爹娘姐姐,祭那些毙于非命的无辜族人!死,呵呵,於我而言那是一种奢侈!”
    她苍白的面色因为激动而微微扭曲,泛着异样的红晕,唇角死死抿着,眼眶通红,却没有落下一滴泪。
    我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天与地缓慢地压下、拱起,将世界封闭成狭小的笼,没有留下一丝退路。喉咙里一阵阵泛着腥甜,我迅速以袖掩口,吐出一口浓稠。
    颤抖着伸出手,将她拢到怀里。两个同样被命运遗弃,被世间抛弃的人,谁也温暖不了谁,却至少能体会彼此的苦。
    水依依在我怀里重重喘息,我知道她没有哭,我和她早已失去了哭泣的权利。
    “依依...”我抚上她瘦削的肩头,“我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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