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45 泪痕红泫


我是被自己咕咕叫的肚子吵醒的,迷蒙着睁开眼,鼻端隐隐嗅到食物的香气,侧脸一看,床头边置了张小几,上面摆了一只双层食盒。我伸长胳膊将食盒抱了过来,坐在床上捧着狼吞虎咽起来。饭菜扫净,我将食盒往小几上一丢,倒头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窗外日光明朗,丝丝缕缕渗进屋里。我盯着头顶的帷幔发了会呆,翻身坐起,浑身上下抽筋拆骨一般地疼。我揉着酸麻的后腰,拿起床头叠好的衣裳一件件穿上,随即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走到外屋。
    屋外同样安安静静的,桌上的茶盏,小几上的纸砚,一切都如先前一般无二,独独少了那个高大的身影。
    我扶着桌沿缓缓坐下,撑着头开始认真思考下一步的打算。
    窗外的日头东悬,看来不过辰时模样,貌似我是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啊。今日已是第二日,还有五天...是立时就走,还是先等等?我活动了一下几乎无法并拢的双腿,摸着脖颈上怎么拉高衣领也无法遮掩的大片青红痕迹,理智地决定先调养内息,再出谷。
    心意既定,我便足不出户,专心致志地开始调息练功。饭菜每日都有人定时放在门口,我吃完再将空碗碟放回去,自有人取走。热水每到傍晚时也会送到门口,不过已近夏初,天气转暖,我更喜欢去屋后不远处的清潭里泡澡。
    时光就在这样的寂然中悄然溜走,每日里大把时间可以做想做的事,我却渐渐在这自在中生出几分落寥来。白日里不会再有人指使我倒茶研磨,晚上不会被侵扰而彻夜不得眠,走在花间林荫,再不会有人牵着我的手,任我蹦跶而始终不曾放开...
    这份牵念便好似春日里来去无常的无根雨,丝丝缕缕渗入心头,待要伸手去掳,却又从指缝间漏个干净...
    我强自收敛心神,竭力将心念集中到入宫刺帝一事上。在大杲一年教会我,希望,是这世上最摧人的□□。
    盼不得,亦要不起。
    第六日。
    我一早起来,将屋里屋外收拾整齐。玉蛟绡束于腰间,环顾四周,无甚遗漏,转身推门而出。
    行不过数百米,前方树后忽地转出一人,倒似早已窥候许久。一身红衣素裤,酥.胸高挺,正是萧何的门下,姚绿儿。
    眼见对面的女子粉面罩霜,眼神凌厉,我暗自叹了一口气:麻烦找上门了。
    “想趁门主闭关,偷溜出谷么?”她死死盯着我,语气不善。
    我挤出一个无辜的笑脸:“我只是随便走走。”
    她冷冷地嗤哼一声:“莫要欺他人傻,蝶九!”见我神情一变,语气愈发冷厉,“你杀戮深重,恶名昭彰。朝廷下百金悬赏你的人头,你为图保命,妖言迷惑门主,留在谷中得他庇护。而今,又趁门主闭关之际,意欲出谷图谋不轨。当真以为我如意门乃等闲之地,任你来去么?”
    我对她口中所说“朝廷悬赏”微感惊诧,不及细想,辩解道:“门主於我有不杀之恩,我不会做出有损如意门之事的。”
    “你已害了项青和钟紫,还敢在这里信口胡言,抵赖狡辩!果真妖女劣性,诛无可恕。今日我便替如意门除去你这贱.人!”
    话音甫落,我只觉一股凌厉的劲风直扑面目,急急缩身后跃,避开一击,这才看清她手中所持乃一根通体乌黑的长鞭。
    眼见她不分青红皂白便动了杀意,我心中怒起,言语间不再客气:“我好意解释于你,你却再三挑衅。既是如此,等下便莫要讨饶!”右手在腰间一抹,玉蛟绡一声轻吟,疾掣击出。
    姚绿儿扬手急挥,长鞭化几,卸去攻势,秀目圆睁,语气满含鄙夷:“死到临头还敢口出妄言!淫.乱放.荡,媚.术惑主,如此卑耻行径,当真为天下女子之辱!”
    我气极反笑:“绿儿姑娘,这些话怕是用在你身上更妥切些吧?为了男人用下药这等低级手段,就算想投怀送抱,也犯不着如此轻.贱自己吧?”
    姚绿儿直气得玉容通红,贝齿紧咬,长鞭夺命追魂般激射过来。
    玉蛟绡自不会示弱,昂首迎上,只见一白一乌两道疾光纠葛缠绕一处,难解难分。
    数招一过,我已知她非我对手。本着不欲久留的念头,我手上加重力道,白光疾转腾绕,渐渐将乌光笼罩泯灭。
    “破!”随着我一声轻叱,流光骤然爆散,四下枝叶横飞中,姚绿儿身子晃了两晃,嘴角溢出一丝血痕。
    我收回玉蛟绡,举步欲行。乌光一闪,我侧身避开,一声霹雳般的厉响,脚前现出一条深深的沟痕。
    “妖女,我不会放过你!”姚绿儿咬牙切齿道,长鞭疾舞,如巨蟒吐信,将我团团包裹。
    玉蛟绡化为流光,冲天而起。我本只为脱身,奈何此女蛮横纠缠,心中火大,隐隐便起了杀意。玉蛟绡心随意动,白光炸裂,袭向姚绿儿周身要害。
    姚绿儿反手疾撤,长鞭回舞成盾,白光击于乌光之上,霎时厉声如雷,震耳欲聋。
    一片清肃杀气中,姚绿儿手腕颤抖,额头已现薄汗。白光如箭,凌厉不可摧,乌光兀自苦苦支撑,已呈疲态,疾舞流转间被白光寻得漏隙,长驱直入,化为白链。姚绿儿慌乱之下避过要害,只觉左臂一紧,已被缠绞。那一缚之力宛若千斤铁钳,隐有“噼啪”之声从肉下泛起,她只觉崩塌巨裂之痛,左臂竟已被生生绞断。
    她踉跄退后几步,背依一棵大树才勉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长鞭垂地,若蟒蜿蜒,残喘不已。
    我看她脸色惨白,眉心紧蹙,却一声不吭,倒也硬气。毕竟是萧何的门下,我不想再生事端,正准备要走,忽听她凝气昂首,发出一声尖啸。
    随着那啸声冲破云际,不消片刻,枝叶扑簌,无风自动,几个身影先后跃于近前。
    最先到的是一个方脸男子,我见他相貌,想起那日在堂中偷听时见过,再看另外那几人,也都是那日堂中之人。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四个,看来“彩虹桥”剩下那几位都到齐了。
    为首那人眼见姚绿儿模样,脸色一变,伸手将她扶起,扶住软垂的左臂,一举再一托,姚绿儿一声闷哼,冷汗沁出,断臂已被接上。
    那男人将她扶着靠树坐下,方问:“怎么回事?”
    不知是否来了后援的缘故,姚绿儿眼中先前的狠戾一扫而空,红唇紧抿,杏眼含雾,活生生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女生模样,那语调更是凄婉:“这妖女趁门主闭关之际,妄图擅自出谷,被我撞见,好生劝阻,却反被她重手所伤。梁赤,你一定要帮我出这口气!”到了最后,她单手扯着身边男人的衣袖,杏目流光,泫然若泣。
    我听了“梁赤”这名字,想起萧何丢给我的解释,一下没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在场几人见姚绿儿伤势,已面带怒意,此番听闻她言,加之我这不合时宜的一笑,皆对我怒目而视,身形移动间已成包围之势。那梁赤倒是面色沉稳,安抚地拍了拍姚绿儿的肩膀,站起身,冲我道:“九姑娘,门主明日出关。你若有何想法,待门主出关后当上禀以作定夺。”
    “门主那里,我自会与他解释。”玉蛟绡悬于手臂,亟势欲发,“此事与你们无关,还请让让。”
    梁赤眉心一皱,正待开口,姚绿儿已先一步叫喊起来:“项青与钟紫便是伤在这妖女手中!”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面皆变色,一持双钩的男子急急追问道:“绿儿,此事当真?”
    姚绿儿冷笑道:“这些事乃项青钟紫亲口告知与我,千真万确!这女人便是江湖上恶名远播的妖女蝶九。项钟二人违反门规私自出谷,欲擒这女子为江湖除害,反倒被她所伤。我等同门一场,当报此仇!”
    那持钩男人死死盯着我臂上悬坠的玉蛟绡:“‘纤手玉带扬,阎王收人忙。’你果真是蝶九!...”
    我此时对姚绿儿万分佩服,能把话说得如此似假还真,真是好心机。联想到她之前所说,心中豁然,不禁嗤道:“什么江湖除恶,分明是贪图赏金罢了。说得倒比唱得好听!”
    听到此言,那几人面色更加难看,我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此时,梁赤环视了一下众人,开口:“项青钟紫违背门规在先,门主既已作惩戒,我等不好妄议。不过...”他转向我,“我如意门绝非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之地。还请姑娘听我一劝,回去静候门主出关。”
    “这么说,就是不肯善了?”我缓缓抖了抖臂上的玉蛟绡,气劲激荡,那几人顿时如临大敌,有暴躁的已开始呼喝:“休要跟这妖女多言!她行踪诡异,显是心怀不轨,我们拿下她交与门主发落便是!”话音一落,即有几人同声附和,梁赤脸色沉暗,右手抽出一柄弯刀,横于胸前:“既然姑娘执意如此,我等便只能得罪了。”
    眼见着日头中悬,我心下焦躁,喝道:“要打便打,哪那么多说辞!”
    见我言辞张狂,那几人早已按捺不住,纷纷取兵刃在手,合身扑了过来。场中一时尘埃激扬,鸟雀惊飞,玉蛟绡化作流光护我周身,滴水不漏且伺机夹攻,连消带打间,那四人竟占不到分毫便宜,不免各自暗暗心惊。
    若论单打独斗,这里没一个是我对手。然毕竟是萧何亲自调.教出的手下,武功已属上乘,加之四人联手围攻,我一时也无法脱身,心下渐生烦躁,玉鲛绡随心而舞,气劲愈发凌厉,四周草木纷纷折腰,枝断叶飞,流光疾卷成漩,枯叶残枝团团急转旋绕,呈万箭齐发状纷纷射向场中四人。
    薄薄的叶片在强大的气劲带动下宛如薄刃,那几人持兵刃各自格挡,其中武功略逊的两人稍有不慎,脸上、身上瞬间便被割出道道血痕。
    那持双钩之人脸现怒色,大喝一声,不顾身上伤痕,举钩迎着那“叶雨”直冲过来。梁赤见状,维护心切,持刀夹攻而上。他功夫乃那四人中最高,后发先至,弯刀以雷霆之势斜劈而下,玉鲛绡灵活吞吐,流光一闪间已将弯刀带偏了方位。
    就在此时,我忽觉手中一紧,却是那持钩之人以手中双钩牢牢绞住了玉鲛绡。玉鲛绡振颤呼啸着,强大的气劲震得那人虎口尽裂,满手鲜血却仍是死死阖扣双钩不松。
    转瞬间,另外两人已同时攻到,我右手僵持,左臂横出,避开刀刃剑锋,手蜷如爪袭向那几人手腕腿弯等薄弱之处。梁赤的弯刀却已无声无息地挥向我右臂,意图迫我弃绡。
    千钧一发之际,衣袂无风自动,我只觉似有一股强大至极的罡气扑入,右手一松,桎梏已解,不及细想,玉鲛绡疾啸而出,扑向梁赤脖颈。
    然而,离梁赤脖颈一寸之遥时,手中忽地一滞,玉鲛绡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扯住般,再无法前进半分,我劲道全发,手中却忽然一松,劲力反弹,猝不及防中已重重向后栽倒。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我后背即将碰地的瞬时,已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托住,随即轻轻置于地上。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仰望着眼前那抹轩昂如山的身影,四周众人早已放下兵刃跪倒一地。
    璀璨的日光被他的身影遮蔽,余辉隐隐遮得他的神情深幽难测。
    “我不过闭关几日,门中的规矩便不用守了么?”凌厉的目光一一扫过地上众人,那几人只觉如锋芒在背,不由自主地伏下身子。
    “门主...”梁赤乃众门人之首,此时替一众人等开口解释,“九姑娘意欲出谷,我等劝阻不成,绿儿亦被她所伤,不得已才出手相阻。”
    萧何的目光缓缓转向一旁树下的姚绿儿。
    姚绿儿脸色微微发白,却仍咬紧牙关迎上那道寒厉的目光。
    “门主,事实的确如此,她想趁您不在偷溜出谷,被我碰到。我怕她走漏门中消息,劝她莫要擅自行动,她却执意要走,所以...”
    被他的目光逼视着,姚绿儿竟隐隐说不下去。
    “上次的事,我已提点过你,不成想你竟如此执迷不化。既是如此,这最后一分情面也不必留了。”
    姚绿儿脸色一变,急急开口辩解:“门主,我只是一心为了如意门的安危。这女人真实身份乃妖女蝶九,恶名在外,江湖人人得而诛之。她躲到如意门,不过是想借您庇护。如今趁您闭关又想擅自出谷,心怀轨意,迟早会给您带来麻烦!”
    “她是谁不重要。我萧某要护的人,还轮不到他人置评!”
    我一震,抬头愣愣地望向眼前傲然伫立的男人。
    “你暗中与项青钟紫信笺联络,辨查她的身份。如此大费周章,图为何事,你自己心里清楚。”萧何眸中戾气蓦闪,右手扬起,一声惨呼,姚绿儿肩胛处迸开一道血线。
    我看到她中招的位置不禁心中一凛,萧何竟是要......
    场中另外几人显然也看出来了。梁赤跪着向前挪动几步,急急道,“绿儿年纪尚幼,做事欠缺思虑,还望门主手下留情!”另外几人亦同声求情。
    萧何右手缓缓垂回身侧,声音冰冷:“我本欲废你武功,如今看在你入门四年功过相抵,这便出谷去吧。”一句话,已将姚绿儿逐出如意门。
    姚绿儿脸色惨白,眼中泪光泫然,以膝为步踉跄向前几步,张口欲要再说,一旁的梁赤连连冲她摆手使眼色,她张了张口,终将话咽了回去。
    萧何却是再未看她一眼,转身走到我身旁。我只觉一股大力托在臂弯,身不由己地随他而起,已被牵扯着离开。
    姚绿儿痴痴地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良久,蓦地凄怆长啸,声音惨厉如怨如忿。杏眼中水雾缭绕,缓缓凝成晶莹,混着肩头涌出的丝丝鲜血,一同滴入那泥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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