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47 故梦圆(一)


春.色温润,桃花怒放,清风拂过,飞花若雨。
    那高大俊昂的背影自桃树下缓缓回身,伸出手臂,似在召唤:
    “桃子熟了...小九,我带你去采。”
    我如中蛊惑般,一步步走去,将自己的手放到那宽厚的手掌中,十指交扣,冰暖相融。我眷恋地贴近温暖的胸膛,痴痴仰望,他的面容却在花雨中模糊不清,冰凉低沉的声音似从雾霭中撕裂迸出:
    “你这没心的女人!”
    一切顷刻间烟消云散,漫天的无根水铺天盖地笼罩过来,近在咫尺的那个身影模糊一片,我惶惧地伸着手,却是五指空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悲怆而无助地一遍遍唤着那个名字,不是“门主”,却是“萧何”...
    萧何,萧何,我有心的,我真的有...
    胸口间似被利爪撕扯般,我低下头,猝然看到自己的胸前裂开一道口子,越扩越大,里面血肉清晰,却是空洞无物。
    头顶浓雾似血,狂风如啸,盘亘的乌云滚雷中隐隐有霆霄之声传来:“鹤发银眸,天灭地诛!蝶九,这是宿命,宿命啊...”
    “狗屁鬼话!”我仰头长哮,目眦欲裂,“我不信什么宿命,鹤发银眸又如何?天诛地灭又如何?我偏遇神杀神,遇魔诛魔!”
    天地间血色更浓,诡异沉淤,飓风滚滚,四象混沌。
    “你这昏庸老天,还我族人的命来!”手中玉鲛绡化为冲天流光,撕破苍穹,“把我的心还回来!”
    雷声如狂,血云滚滚,遮天蔽日,漫天无根水化为流芒,刺向全身,骨肉尽碎五内如焚,我似无知无觉,只有一个念头:打碎这狗屁的宿命!
    ......
    耳边似有人声声呼唤,我在昏矇沉沦中挣扎数次,方勉力睁开眼睛,入目一方素色帷幔,耳边听得一声轻吁:“醒了。”
    一只修长的手覆上我的额头,带着些许微凉,我怔怔地看着那只手,缓缓侧头,目光掠过那清雅如天人的容颜,嘴唇无意识地开阖:“糖哥哥......”
    嘴角扬起一抹优雅的弧度,夺魂摄魄,他微微倾身对上我的双眸:“好久不见了,小丫头。”
    我只觉心尖一热,一股热流逆脉而上,几乎便要冲出喉咙,却哽在那边,瞠目张口,半晌作声不得。企盼多年的梦跃然成真,这一切太过美好,恍惚如梦境。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上他的下巴,一点点勾勒着他的轮廓。
    他静静地任我动作,直到我收回手,将指尖残存的温度在脸上蹭了又蹭,他才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温声道:“不是梦,是我。”
    他将我扶起靠坐床头,一个青稚粉嫩的小僮端了托盘进来,他自上取了瓷碗,试过温度,一勺勺喂给我。
    自始至终我只知道傻乎乎地笑,盯着他看个不停。他也不以为杵,专注于手中动作,倒是那小僮狠狠瞪了我几眼。
    我心情大好,自是没空理会。一碗粥喂完,他将瓷碗放回托盘,唤那僮子取了一盆温水放到床头,自里面搅了块湿巾,对我道:“你身上有汗,长捂不宜,先把身上擦干再换身衣衫吧。”
    我这次意识到方才一场噩梦,冷汗满沁,身上早已是衣衫尽濡,贴在皮肤上涩涩地不舒服,赶忙连连点头。
    他便伸手来解我衣衫。
    我当即傻楞,直到盘扣被解开,胸口感到一丝寒意,才醒悟,赶紧揪住敞开的衣襟,讪讪道:“那个...我自己来就行了。”
    他微微一笑,也不强求,将温巾放入我手中,只道:“有事唤我。”说罢起身去到外屋。
    我看着他的背影离去,呆坐了一会,恨恨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如此关键时刻,装什么纯情呀!心里头有另一个声音哇哇大叫:好想让他给换呀,他给换呀...
    颇费了番功夫才止住了自己满脑子的旖旎思想,换上衣服,却发现是身男子衣装,手臂和小腿上都略略短了一截。
    我起身到屋外,他正摆弄着一碗黑乎乎的汤汁,听见响动,抬首打量我,见我不住扯袖子,便道:“这里只得我和博夕,先将就些,改日进城再采些女子衣衫来。”
    我挠着脑袋傻笑:“没事没事,挺好的。”
    忽然感到一道不甚善意的目光,侧头过去,正对上那叫博夕的小僮冲我翻了个白眼。我瞅瞅身上的衣服,心下了然:大抵是穿了这小鬼的新衣服,所以对我满怀敌意。忍不住暗诽实在是小气鬼一个,随即冲他挑衅地扬了扬下巴,扮了个鬼脸。
    博夕一怔,气得眼睛都瞪圆了,鼓着腮帮子冲我飞眼刀。
    我俩正“眉来眼去”斗得不亦乐乎,手腕突然一凉,却是糖哥哥拉了我一把,我赶紧调整脸部表情,在他身旁坐下。
    他将那碗汤汁推过来:“把药喝了。”
    我的头瞬间两个大,看着那黑乎乎的药汁就能想象到那滋味,忍不住鼻子眼睛全皱到了一块:“我壮得像头牛,不用喝这个。”
    身后传来“噗嗤”一声,糖哥哥侧头扫了一眼,正捂着嘴偷笑的博夕立时规规矩矩地束手站好。
    “你被罡气所伤...”
    “小意思,一会调下息就没问题了。”我满不在乎地拍着胸脯保证。
    他凝眸望了我一会,深邃明澈的眸中波光微漾,直教我看呆了去。眼见他将药碗推去一边,我立时眉开眼笑,讨好地往他身边蹭了蹭。
    唐煜少年出名,被冠以神医誉号,周遭所遇人众无不对其敬仰膜拜,唯诺仰慕。怀倾慕之心的女子亦数不胜数,但大多娇羞含怯,有大胆的至多是丢个荷囊锦帕,寄表心意,是以并未带给他任何困扰。然眼前这个,他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五年前,那么干削瘦小的一个小人,衣不蔽体,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通澈灵动的大眼,一句话也不说,只倔犟地望着他,亮晶晶的瞳眸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企。
    一别五年,如今再见,这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丫头让他颇有些无措,无可奈何地挑了挑嘴角,眼见一颗乱蓬蓬的脑袋又往他跟前拱了拱,便顺势伸手抚了抚那凌散如草的长发。
    那在梦里无数次出现的触感蓦地再次重现,我一时激动得难以自持,猛地伸手搂住了眼前人的腰,用尽力气把自己贴了上去,似要感受到这份真实的存在般,口中忍不住哽咽着叫道:“你说了要带糖给我吃,我一直等着,一直等...”我语无伦次,其实我想说我等的不是糖,是他。可口舌仿佛失了控般,只反反复复重复着同一句话,好似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般,除了发泄,不知所云。
    唐煜行医多年,自知医心有时候比医身来得更重要,病由心生这句老话,涵义深长。眼见眼前人突然失控,他心中明白,是长期压抑的情绪骤然间释放所致,心中亦不由微微发酸:自己当年的一句话,竟被这丫头记了这许久。这些年她的日子,怕是辛苦得紧。
    眼见那人儿话语凌乱,无头无续,他并未过多劝慰,只将那纤小的人儿纳入怀中,耐心地一遍又一遍轻抚瘦削的脊背,直至她慢慢平复。
    良久,怀里人才缓缓抬起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唐煜原本以往她在哭,却意外地发现不是,只看到眼眶和鼻头嫣红。就在这时,那方才还委屈万分的人儿忽然咧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几颗小门牙白晃晃地晃着,带了几分羞赧几分不安地唤道:“糖哥哥...”
    他怔了怔,随即也笑了,又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道:“我叫唐煜,你以后唤‘糖哥哥’也可以...”
    博夕早已识趣地退了下去。我晕乎乎地看着那夺魂摄魄的笑容,傻傻应道:“我叫闻若。”
    “若儿...”
    “嗯...”
    “你有什么委屈,可以跟我说。”
    那温润如兰的声音拂过心尖,勾起千百般思忆。倚靠的怀抱清新凉逸,带着一种特有的草药芬芳。那般清雅的气息,如竹如芝,净澈纯粹,自有一种无形的吸引,令人不知不觉中沉迷,放下诸般戒备,只想将满心淤污倾而诉之。
    我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蹦出口的第一句竟是:“师父死了...”
    唐煜明显感到怀中的娇躯一僵。他青峰微颦,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游走在她脊背穴位上,另一只手则缓缓捋过她的长发,不动声色地让她慢慢放松下来。
    整个人被他清冽的气息包裹,我渐渐地不再紧张。往事流华一幕幕从眼前滑过,我给他讲那块糖最终成为馒头的加餐,给他讲如何失控错手杀了师父,给他讲下山后跌宕起伏的境遇,给他讲霍南朔,讲学到的铭心的爱和刻骨的痛,讲卓珏和进廷如何一次次护我周全,讲我在胥都将寻他的画像贴满全城,讲我的灭族之仇和不得不离开萧何的理由......那些怨愤和委屈憋在心里某个角落太久太久,渐渐凝成一片阴湿而沉重的沼泽,霾晦浑沌的气息弥漫不散,我很怕再过一段时间,整颗心便会被这阴暗的沼泽彻底吞噬。
    然而抱着我的这个人,他和记忆中的仙人一般无异,水为骨玉为魂,那种清冽灵透,便是照进那片阴霾中的一缕清光,将我渐渐蕴黑的灵魂从噬不吐骨的沼泽中救赎。
    ......
    窗外的光影明明灭灭,朝阳初悬,霞光盈满窗棂,薄薄的雾气带着些许凉意渗进屋内。唐煜将薄毯扯上去一些,盖住怀中人单薄的肩膀。
    她说了大半夜,后来趴在他怀里睡着了。他本想抱去床上,无奈稍微一动那人儿便有醒转之势,便这样拥着她坐一夜。
    他垂眸,枕在他肩窝的小脸泛着红晕,眉头舒展,嘴唇微微嘟着,因为受了伤呼吸有些不匀,曲长的睫毛倾覆着,随着呼吸轻轻地上下微颤。
    谁承想,如此一副稚嫩的身躯,却背负了这滔天的爱恨仇孽。
    只是终究,还像个孩子。
    他无声地轻叹,低头,微凉如水的唇缓缓地落在了怀中人的额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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