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48 故梦圆(二)


我睡得极安,一夜无梦。
    醒来时,满眼莹如月光的白,微微抬头,弧度优美的下巴映入眼中,鼻端闻到那淡淡的草药香,心头突地一悸。
    这才发现,自己倚的,坐的,尽是柔和的触感,周身裹在薄毯中,腰身被环绕着,完整地蜷在一个怀抱里。
    我只觉脸颊渐渐热了起来,随后,从脖颈到腿弯,从发梢到指尖,整个身躯都像浸濡了温泉,美好得快要融化。
    小心翼翼地动了下手臂,却还是惊动了那人。他睁开眼,目光在瞬间朦胧后即恢复清透,缓缓地抬右手将我额前乱糟糟的头发别到耳后,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去吧,叫博夕送温水进来。”
    我乖巧地点头,从他腿上蹦下来,跑出屋去。
    唐煜这才抬右手在早已麻木的左臂和左腿上按压捏揉。
    洗漱停当,吃过早饭,唐煜带我出去熟悉环境。这里距离胥都约百里,风景清幽雅致,不远有个小村庄。唐煜喜欢清净,又见这边景色怡人便选了这处。他目前仍在游历中,并无固定居所,不过是临时落脚一阵罢了。
    博夕是他在路上收留的。当年唐煜碰到他时,小家伙身患恶疾,满身浓疮,且有言障,被父母抛弃在废石堆里。唐煜将他带在身边,治好了病,小家伙胆子渐渐大了,慢慢克服了语言障碍,迄今言谈已与常人无异。
    我在旁边眨着星星眼,殷殷地听着他淡然的叙述。
    我对唐煜的印象仅存于当年娇耳山的一面之缘。至于他是做什么的,人品如何,则完全没有概念。对于糖哥哥的想象,皆来源于这些年独处时的各种YY。然没想到的是,幻想竟然与现实重合,梦中的糖哥哥果然是个神仙般满怀善念的人。一时间,我只觉仿似饮了数坛美酒般,甘醇欲醉,一颗心飘忽忽飞在云端,眼前只见得繁花如锦,绽放漫野,白衣似雪,长发如墨,容堪琳琅珠玉,醉煞了这满山的春花。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怀春”。
    听他讲完,我忍不住又问:“那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唐煜微微一笑,似是早知我会有此一问,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我。我展开一看,却正是当时贴了满城的寻人画像。
    “那几日我受人所求前往胥都以北处的一个偏县看诊,那里位于山坳处,车马无法通行,唯有倚步,颇费了些时候。到达后又在那边逗留了数日,尔后折返胥都,早已错过你约定的会面时间数日。”他牵着我的手倚树而歇,“后来在胥都采购药材时,无意中听得有人谈论此事,刚好那药店老板爱凑热闹,将那画像留了一份。我借来一看,才晓得是你。”
    我傻呵呵地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能看懂,门主还说...”我猛地顿住,这才想起,当日毫不客气说画丑的那人,如今怕是已恨我入骨,那日的画面闪过,一时间不由心如鞭挞,抽疼难抑。
    唐煜沉静地看了我一眼,体贴地将话题转开:“冷不冷?要不要回去?”
    我摇摇头,咬着牙等胸中那轮疼痛过去,强自扯了个笑脸,又问:“后来呢?你又怎么知道我在青幺谷?”
    “托朋友帮忙打听,耽搁了些时候,所以去得晚了。”他轻描淡写地带过,极轻地叹了一声,伸手抚上我的发,“抱歉,又让你失望了。”
    我只觉眼眶猛地一热,有什么隐隐地呼之欲出,边摇头边开口,不觉竟带了哽咽:“糖哥哥,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做梦,如今梦成了真的,我......”我想说我很高兴,可心底却涌起莫大的悲凉,四周都是海,刺寒入骨,曾经心中唯一依盼的那份温暖近在眼前,却隔着那样一道深的渊,咫尺难逾。
    唐煜什么也没问,只伸手搅我入怀。他的体温偏凉,不是适合拥抱的体质,但萦绕淡淡的药草香,却有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我知道离开大杲后,我已耽搁了太久太久。可尘世如此温好,爱情如此甘甜,就让我自私的多停一会吧。
    我偎在他怀里,如是想。
    唐煜带我回屋,给我把脉。
    我见他良久不语,好奇地问:“按出什么啦?”
    他缓缓收手,没有直接作答,却问:“若儿,你的左臂是不是折过?”
    我点点头。
    “没有好好静养,如今骨节有一点错位。”他摆弄着我的胳膊道。
    我连连点头。萧何也曾说过同样的话,我问他怎么办,他轻描淡写地说:“掰断了再接上。”
    ......
    “待我叫博夕调些麻沸散,喝了以后便不会疼了。”
    我回过神,瞪大眼睛:“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唐煜看着眼前人惊奇的目光,如小兽般大睁的双眼,口中泛起苦涩:彼时见她,鳞伤遍体,却连个最寻常不过的麻沸散都未曾用过。这丫头的日子,端地不易。
    博夕麻利地端来了麻沸散,我看着那碗颜色不咋地的汁水,着实没有胃口,忍不住嘀咕:“要不还是这么来吧...”
    唐煜也不多说,只温和地看着我。我架不住他的眼神攻势,更不愿在他面前怯弱,带着英勇就义的神情,拿起碗一饮而尽。
    味道确实不咋地,我呲牙咧嘴地吁着气,嘴里却突然掉进个块块,一咂摸,甜的!
    我感激地望向唐煜,他已专注地定在我的左臂上,手指灵活地游走。一瞬间,我竟然有点嫉妒自己的胳膊。
    唉,真是魔障了。
    唐煜很快将我的胳膊重新接好、固定,那汁水当真神奇,竟是一点未觉得疼。
    他见我咧嘴傻笑不止的模样,忍不住摇头轻笑:“明明伤了,怎地却笑得跟中了彩头般...”
    我闻言抬头看他:“遇到你就是中了彩头啊,而且还是头彩呢。”
    他闻言微怔,随即嘴角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温暖若春,俊雅绝伦。
    我看失了神,心中只想:天上的神仙怕也不过是这般模样了吧...
    “若儿,你先前说,你是从大杲皇宫跑出来的?”唐煜边收拾桌上的药箱,边貌似漫不经心地问。
    我的笑僵在嘴角,半晌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唐煜看着眼前人瞬间黯淡的神色,心中微沉,面上却是丝毫不露。杲国的惊天宫闱秘闻已传遍天下,数十个版本,情节各异。且亦有传闻称那逃宫的女子便是连日来在江湖掀起轩然大.波的蝶九。他虽甚少涉足江湖,但关于蝶九的传说却是早有耳闻。那日听到她亲口承认,他亦微感惊诧,想不到原来竟是这小丫头惹得一向亲厚的大杲皇家三兄弟反目。
    传闻其中一个版本,言大杲龙帝被妖女媚.术所惑,痴情迷智。如今所见,媚.术纯属虚讹,那大杲帝情根深种却是真的。
    不知为何,想到此处,唐煜心中略感涩滞,星眸流转,再度落到眼前人的身上。五年未见,当年山头那个蓬发垢面,雌雄难辨的小人儿,已经出落成一个俏媚少女,言语举止间依旧率气未脱。如此稚真本我,敢说敢为,与世间推崇的女子卑微谦逊格格不入,难怪会招致非议至此。只是,这恰恰成就了她别样的气韵,仿佛饮酒般,初时不过好奇浅酌,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吸引、习惯、陈醉,直至欲罢不能。那几个人中龙大抵也是觅得了这份深藏的“甘醇”,才会如此竞相逐香...
    他正思忖着,忽感衣袖被扯了扯,方回过神,一低头,小丫头正探着脑袋地盯着他看。
    他抱歉地笑笑,将她拉到身侧,小心地避开她的左臂,温声道:“先住下,其他的事慢慢商量,总会有解决的善法。”
    我点点头,留恋而小心地依偎着他:时间不多了,就容我好好地,把这最后一个梦,圆了。
    两个人各怀心思,良久相偎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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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胥宫。
    “上次萧门主既已退了我派人送去的贴,怎地如今改了主意?”清冷的男声回响在屋中。
    “回将军,这妖女前些日子伤了我如意门两个师弟,门主盛怒之下,深感此女心狠手辣,对朝廷乃至江湖诸多危害,万万不能任她继续逍遥作恶,因此特命我前来助殷将军一臂之力。”
    一直漫不经心地捻动着手里的紫玉盅的男人抬起头,扫了一眼对面的女子,虽然银月面具遮挡了他的眉眼,但姚绿儿仍是下意识地挺起胸,强自按捺内心的惶遽。
    不过一瞬,男人便已掉转了目光,似是非是地“恩”了一声。姚绿儿微微松了口气,却听得男人的声音传来:“既然你的两个师弟皆不是她的对手,萧门主又如何确定你能擒得此女?”
    “这个,将军不必担心,”丰满的樱唇勾出一抹诡异的笑意:“女人对付女人,总是更得心应手些个。”
    闻言,男人再度抬起头,专注地看了她一眼。姚绿儿只觉一股凌厉之气掠来,不同于江湖武者的杀气,而是那种常年于军中淬炼而凝的威严之意,心中不禁凛然。就在此时,一物飞向脸面,她忙伸手接住,却是一个斟了大半盅茶的紫玉盅。
    男人冲她举了举手中盅:“那本将军就静候佳音了。”
    姚绿儿微微一笑,艳若桃李:“定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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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便随着唐煜住下,每日里游山玩水,不出去的时候他在家摆弄草药,我跟着一旁添乱,少不了遭博夕白眼。我亦不示弱,总与他斗嘴。博夕言障虽已痊愈,但终归不如常人般利落,加之平素跟着唐煜,受到的皆是莫大尊崇,何时遇过我这样口无遮拦的,因此每每被我气得语塞,小脸涨得通红。唐煜只笑看着我俩吵闹,偶尔博夕气惨了跑去找他评理,他也只是拍拍我的脑袋,唤声:“若儿莫闹。”看似嗔责,其实溺宠意味十足。我则会立时收敛,乖乖地偎去他身旁。
    他的话,於我而言比圣旨还有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可我知道他是我生命中最美妙的梦。从第一眼看到他起,从那一块甘甜的糖块起,我已经惦念了他整整五年。这种感情,不同于对霍氏三兄弟的日久生情,亦不同于对萧何的又恋又畏,我把我最纯粹的,对于所有未知美好的期许与企盼,全寄予了他。
    而五年后的重逢,他满足了我一切的幻想。我经常会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动作,渐渐痴了去,以为这情景美好得不似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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