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67 青鸾斗(下)


翼无岑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迎辞,箜篌琴瑟奏起,晚宴正式开始。腰若细柳的妙龄舞姬翩翩而舞,声如黄莺的歌姬击节而吟,纱舞叠影,觥筹交错,气氛一派和谐,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经过介绍,我大抵也清楚了翼家那边的情况。离帝子嗣单薄,除了贵嫔所出的长公主和太子,还另有一个三公主,坐在我的斜对面,姿容中等,始终微垂着头,甚为文静。原本三公主上面还有一个大皇子,皆乃先皇后所出,听闻其自幼机敏聪慧,能文善武,离帝原本对其寄予厚望,没承想却在15岁那年意外夭折。此事后离帝一直未曾立储,直到半年前,才将贵嫔所出的小儿子册封为太子。为恐触及离帝的伤心事,大皇子的名字在宫中已成为禁忌。
    另外几个在座的丽装女子是后宫妃嫔。离帝的皇后於两年前病逝后,后位便一直空着。我曾听霍南朔讲,翼无岑当年还是皇子时遭叔父陷害,由死卫护送逃出皇宫,在外飘荡了三年。后来先皇后的父亲,神武将军从边塞率兵回都,斩杀逆贼,迎回翼无岑,拥簇他登上皇位。翼无岑便顺理成章地娶了神武将军的女儿,后又册封为后。传闻翼无岑对这位已逝的皇后感情颇深,甚为敬重,因此在她逝后再未立后。
    我记得我当时听了,便问霍南朔:“那你要不要立皇后?”
    霍南朔用下巴蹭着我的脸颊,问:“若儿可愿当我的后?”
    我想了想,摇头。
    霍南朔笑了笑,摩挲着我的颊,似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
    我靠在他怀里,道:“皇后做给天下人看的,我可做不来。我只做你的妻子就好了。”
    当时霍南朔听了,一双眸倏地濯亮无比,仿佛燃烧了两团小火球般,抱着我狠狠亲了下去,没完没了,推也推不开,最后我的下唇都肿起来了才被放过。要不是当时就快要动身,怕是少不了又得折腾一番。
    我气喘吁吁地纳闷:不就说了句实话么?咋就这么激动?唉,看来春天真是个发情的季节...
    场面上的事自有霍南朔和霍进廷去应付。而对于对面那些女人频频投注的目光,我视若无睹,坐在位子上默默地专心吃菜。许是难得见我如此安静的模样,唐煜挟了一筷子金丝酥雀放到我盘中,顺势问:“可是闷了?”
    我咬着筷子,看着对面笑靥如花的一众人等,点点头:“有点。”这么久了,始终不习惯这种场合。哎,还是跟夫君们在一起最舒服。
    唐煜疼惜地伸手将我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乖,再忍忍。等下我们先回去。”
    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用力点头:“好!”
    另一旁的萧何见状,嘴角微扬,伸指在我额前点了一下:“小九今日精神不错么。”
    我机敏地从这句话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立时换上一副哀脸:“其实...腰好酸...”
    萧何和唐煜不禁忍俊不止。
    三个人心无所忌,所做所为皆再自然不过。落在旁人眼里,却是何等的逆忤肆然。周围不知多少人在暗自抽气,低低诽议。而青玉几上,一双骨节分明的玉白手掌重重地捏着碧玉盏,仰首一饮而尽,贝齿紧紧咬上嫣红的唇,蓦地松开,随即微微向左侧首。
    隔着位子的一个盛装打扮的女子接收到眼神,颔首以示。
    一场歌舞方歇,对面一个桃红蹙金华服的女子忽然含笑道:“听说杲帝此次前来携了一位贵眷,应该便是这位闻姑娘吧”
    自己的名字乍然被提及,我从饭菜里抬起头,看到说话的女子,容貌娇艳,媚态天成,十足十的美人,应是翼无岑的某位妃嫔。
    她望着我,眼波盈盈,语音亲切:“听闻姑娘的口音直琅,应是胥国人吧?”
    这一问,犹如闷雷炸开,殿里喝酒聊天的众人全支楞起了耳朵,留神着这边的动静。
    我尚未反应过来的她的用意,虽奇怪她为何有此一问,但仍答道:“不是。”
    “哦...”她眼波流转,桃腮带笑:“看来倒是雅婷听岔了。请问闻姑娘,祖籍何处?”
    闻言,一直凝神这边动静的霍南朔青峰微蹙,我身畔的萧何更已是面露不虞。
    “若儿父母早亡,被师父收养避世而居。入世后便遇到皇兄,随后一直跟在皇兄身边。”未等我回答,霍进廷已接过话去,这番话表面似说给那位妃嫔,实则众人一直留意着翼无岑的神色。
    虽然不尽真实,倒也差不太多。我直觉那女人没什么善意,既然进廷替我挡了,自也乐得不搭理。
    翼无岑点点头,口气略沉:“良妃,你今日话太多了。”
    那良妃神色微慌,随即撅起一抹娇笑:“臣妾看这位妹妹纯挚可爱,想多亲近则个,一时便忍不住多嘴了。臣妾这便自罚一杯。”说罢葱白的手指擎起酒盅,一饮而尽。
    “倒也不是良妃娘娘多嘴,”坐在上首的翼骆莘忽地开口,“听闻前阵子,杲帝本欲与胥帝结百年安好。尔后盟约破裂,有传闻称,是因为胥帝伤了一个女子。”精锐犀利的眸光投注到我身上,“能让杲帝如此着意的女子,如今看来,除闻姑娘外,不作他人选。”
    殿上已是一片沉寂。众人早知这位长公主素来言辞锐利,却未料到,首度出鞘的刀锋竟会指向一个默默无声的女子。
    离帝翼无岑这次却没有出言干涉,不知是忌惮这位长公主,还是亦想听听答案。
    就算我再傻,也听得出这般费劲心机将话题引至此处,便是想证明霍南朔欲与离结盟,并非为国之大计,不过是出于个人情怨罢了。而我,便是挑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心头腾地火起,对这个女人,我当真是一点好感也没有。
    我毫无退缩地直望着她,没等旁人开口便道:“我确实曾到过胥国,但纯为个人恩怨,伤我的亦是江湖中人,与皇家并无关系。闻若自问,尚未修炼得那祸国殃民的狐媚本事!”
    这话说得可谓直白粗鲁,对面一众女眷皆皱眉掩口,面带讶色,似是难以想象,堂堂大杲天尊身边怎会跟着一个如此粗蛮的丫头。
    翼骆莘冷冷一笑,眉梢挑起,语带挑衅:“哦?那闻姑娘可愿为本宫解释一下,你与身畔这几位英杰的关系?”
    我毫不示弱地瞪回去:“我的家事,凭什么要向你交代?”
    翼骆莘再聪慧,毕竟自小也是於宫中长大的,何曾遇过这般不讲礼数,野蛮无理的刁民?一时竟被噎得说不出话。
    此时,霍南朔及时介入,却是对着翼无岑道:“若儿自小在山中长大,性子便是这般率直。朔不愿拿那些规矩羁绊於她,倒是让陛下见笑了。”
    翼无岑亦笑着打圆场:“闻姑娘天真爽朗,质如璞玉。有这么个玲珑的丫头在身畔,想必日日得欢笑,杲帝当真好福气。”
    两人这一开口,翼骆莘也不好再说什么,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目光中尽是轻蔑与挑衅。
    我愤愤地回瞪过去,袖子一动,却是萧何握住了我的手,淡淡道:“还真生气了?小人自龌龊,计较作甚!”
    我听了,心头那点怒焰顿时烟消云散,点点头,笑盈盈地指着他桌上的一碟鹿肉:“要吃那个。”
    萧何眸中染了暖意,挟了鹿肉,没有放进盘子,而是直接放进我嘴里。
    我美滋滋地嚼着,哪里去管旁人的眼光。
    经过这场小风波,没过多久,唐煜和萧何便以长途跋涉劳累为名,带着我先行退场。
    霍南朔关切地望着我,我冲他启齿一笑,示意他放心。
    回到寝殿,洗漱一番后便上了床。连日的车马劳顿,加之下午与萧何一场欢.爱的体力消耗,脑袋沾着枕头没一会,我便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感觉脸上有什么蹭来蹭去,哼唧了几声以示抗议,无果。懒洋洋地睁开眼,看到霍南朔正坐在床畔,一只手在我脸上抚摸着,指肚上的薄茧刮得我脸皮微微生疼。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指,塞进嘴里就咬了一口。
    霍南朔郁闷地看看自己的手指,顺手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怎地跟小狗似的?”
    “留个烙迹,省得有人惦记。”我从被子里爬出来,窝进他怀里,鼻子里顿时充塞了酒气。
    倚靠的胸膛震动,霍南朔低低笑着,扳起我的下巴亲了一下:“都是你的,一个也跑不了。”
    我“嗯”了一声,在他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那个长公主真难缠!”
    他蹬了鞋子,搂着我躺进床里:“野心太大,难免会咄咄逼人。”
    “会不会给你添麻烦?”毕竟霍南朔此番决绝伐胥,其中多多少少有我的原因。
    他在我额上亲了一下,深邃的眸在黑暗中依然濯亮:“若儿要相信为夫。”
    我点点头,抓着他垂在胸前的黑发把玩着,片刻后想起一事,又问:“为何那长公主会知道我被抓到胥宫的事?”我听萧何讲,那姚绿儿假借如意门名义,与殷刃勾结,藉他的势力将我骗去胥宫。而这件事,胥帝怕是从头到尾被瞒在鼓里。
    至于水依依的出现,我猜测恐怕是她在胥都中寻我,暴露了行踪,被姚绿儿巧辞诱出我有进宫的计划,随后配合演出了一场“我信你”的戏码。
    至于灭族之仇,我想水依依还不至于傻到全盘向姚绿儿托出。毕竟,刺帝,是一件说不好什么时候便会掉脑袋的事。隐晦地进行,总是更易得手些。
    唉,这盘根错节的各种因由,怎一个“乱”字可述。
    可如果连胥帝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她翼骆莘又怎会得知?
    霍南朔听了我的疑问,解释道:“自九州混战后,天下局势动荡,三国间始终势如绷弦,互自觊觎。为了打探他国动静,少不了互派细作潜入宫廷、民间。很多细作一呆就是数十载,娶妻生子、买田置业、甚至当官封侯,与寻常人无二,很难寻到马脚。有时子承父业,一代代做下去的也不在少数。”
    我吓了一跳:“连宫廷里也有?那岂非很危险?”
    霍南朔将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我的肩头:“小小蛀虫而已,无足以惧。有时反倒能推波助澜,事半功倍。”
    我想了想,拍掌道:“就是说你有时候会散播假消息,故意让他们传回己国?果然还是我的夫君最奸诈!”
    霍南朔嘴角抽搐了一下:“为夫便把这当做是夸奖吧。”沉吟了一下又道,“长公主这些年广树人脉,积厚资源,恐怕她手中掌握的消息,连她父皇亦尚不清楚。”
    “那女人该不会想自己当皇上吧?”我随口问。
    霍南朔眸光一闪:“离帝顽疾缠身,太子尚年幼,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那你支持哪个?”我从他怀里支起身子,问。
    “这是他们的家务事,况且是否真的会如此,一时尚难结论。”他收臂将我重新搂回怀里,道,“然於百姓而言,国君是男是女,是嫡是侧并不重要,他们看重的是这个国君是否思民所思,虑民所虑。所谓贤者为君,天下福祉。”
    “我可没觉得那个长公主有多贤德...”我小声嘀咕道。
    霍南朔抚着我的颊,温声道:“一个女人,若心在朝野,谋在天下,性子自是要强势硬朗,缺几分温婉贤良。这世上之事,此消彼长,素难两全。”
    这话触动了某处心事,我发了一会呆,闷闷地道:“说到底,终究还是给你添了麻烦。”。
    “傻丫头…”霍南朔爱怜地亲了亲我的唇,“离国势弱,且位处于虎狼之口,一味地容忍退让终不是长久之计。结盟於其而言,利大于弊,这个道理,离帝不会不明白。”
    我点点头,想起什么,好奇地问:“待灭了胥,你难道不想把离国也吃掉吗?”
    我感到他的身体稍稍僵了一下,半晌,方道:“没遇到你以前,一统天下是每一个君王的梦想,我也不例外。”他专注地凝着我,瞳眸似夜幕中最亮的星,“只是现在不同了。我有了要保护的人,想要用更多的时间与她相处。陪她吃饭,哄她睡觉,春天一起放纸鸢,冬日一起堆雪人,一直到牙齿掉光,我希望我还能在她身畔,为她挽起一头苍苍白发。”
    “那南征北战的野心,在这个愿望下,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眼前不知何时已水雾弥漫,我哽咽着伸手摸上他的脸:“那你岂不成了昏君?”
    他笑着将我拥紧:“为了若儿,便当个昏君又有何妨!”
    熟悉的龙涎香气渗入鼻端,掺合着独属于他的男人气息,淡淡的,却似从骨子里渗透出来,让我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他的存在,现在,永远。
    指腹揩去我眼角的泪,听到他无奈的低叹:“以前怎么吓都不哭,现在一碰就掉泪...”
    我吸着鼻子,委屈地道:“十几年都没哭过了,总要补回来...”
    他哑然失笑,我又道:“你是我的夫君才哭给你看的,要是外人,我才不哭呢!”
    他闻言甚为动容,低头浅浅吻我,厮磨了一会,他含着我的耳垂气息不稳地问:“宝贝,冷么?”
    自打我需要元阳驱阴后,这一句话,简直成为欢.好前的暗号一般。我在他下巴上啃噬着,含糊不清地应道:“还可以更暖和一点...”
    红鸾帐暖,低语娇喃。窗外,夏风拂枝而过,将那一刻不懈的蝉鸣带得运去,留下一夜宁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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