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68 东风不解愁


霍南朔和霍进廷一早便去与离帝面晤。萧何在后花园中练剑,弥漫的肃杀之气吓得所有的仆婢皆避开三米之外绕道而行,园中的鸟雀齐齐高飞避难。
    唐煜进寝室查看了一回,小丫头兀自酣睡未醒,看来昨晚是累着了。他将她横在被子外的手臂轻轻放回去,掩好被角,伸手摸摸她的脸。似是察觉出他的气息,睡得发红的小脸蛋自发地贴着他手掌蹭啊蹭不停。
    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小丫头平日里一副无法无天的蛮横样子,独独面对他时,不是撒娇耍赖,就是腻咕个不停,活像只摇着尾巴要人抱的小狗般。
    而这一抱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了...
    远飞的思绪被身后婢女压低的禀告声打断,唐煜听后,眉宇微动,随即起身走了出去。
    敞开的镂空雕竹厅门里,夏日暖馨的和风送来阵阵荷香。厅内,翼骆莘背窗而坐,一袭烟色水纹褶子裙如水似雾,晨辉洒在及腰的乌发上,渗出碎金的柔光,将那凌厉之气掩去,颇添了几分婉约柔美。
    唐煜自厅外走进来,躬身见礼:“见过长公主。”
    翼骆莘站起身,和熙微笑:“先生不必多礼。”说罢示意让座。
    唐煜在她下首坐下,率先开口:“萧兄性情孤傲不喜繁缛,闻若体弱尚在休寐,是以皆未能出迎,还望公主见谅。”
    一向以苛厉闻名的翼骆莘却是微微一笑:“先生无须多虑,骆莘虽於宫中长大,却也不喜拘于那些繁琐规矩。”她没有称“本宫”却以闺名自称,唐煜眉心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听着。
    翼骆莘又道,“久闻先生神手盛誉,骆莘平素对医道亦颇为喜好,怎奈其博大精深,骆莘愚钝,数年所窥亦不过皮毛而已。”
    “公主务任繁多,闲兴研医,已是难得。”
    翼骆莘眼波流转,一丝喜色转瞬而逝,似不经意地抬手撩了一下鬓角,若有若无的幽兰香飘散开来,清雅馥郁:“先生可记得,五年前离西南爆发疫症,数千百姓感染而亡,生者抛家弃田,数十村庄一夜荒芜......”
    唐煜颔首,神情沉肃,显是亦想起了那次惊动九州的惨剧。当年连一直争战不休杲、胥两国,皆因忌惮疫症而暂时各自休战。
    一场蔓延性疾病的伤害绝不逊于一场战争。
    “当时,为了防止疫症蔓延,父皇不得不封锁城门,外不得入,内不得出,宫中太医院几乎倾巢被派遣至灾区...”翼骆莘目带惆怅,语气沉重,“疫症最终得到控制后,去到民间的太医几乎一个也没能回来。一名杵药的小徒带回院首逝前留下的一方药剂,这几年,我一直在派人研琢,希望能加以提缮,在疫症甫蔓延之前,便可得到控制,健康的人喝了,能起到防预之效...”
    唐煜的目光灼灼濯亮,一直恬淡的神情亦多了几分动容,这就好比武师拿到一本绝世心法,琴师看到一架旷世古琴,早已深深沉浸的此道中人,又如何能拒绝这般诱惑?
    翼骆莘眼波明媚,朱唇噙笑:“不如请先生到明月阁一坐,骆莘尚有不少疑惑,想请先生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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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师父!”一声呼喊扼断在喉中,我从梦中醒转,蓦地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藕色幔帐。
    师父,你是来提醒我的么?你交代的事,我并未忘记。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在这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叫叶今的人?
    “去离国,找一个叫叶今的人,让他看到胸口那记纹画,然后...杀了他。”
    这是师父临终前交代给我两件事中的另外一件。
    至于为何要给他看到胸口的纹画,我一点也不明白。从小我就不喜欢那朵花,纹的时候好疼好疼,之后无论我怎样搓洗都掉不了。它已经成为了我身体的一个烙印,永远消不掉。每个夫君第一次看到那朵花时,都会蹙着眉凝视半晌,眼里的神情好复杂。他们一定不喜欢,可是,总不能拿刀把皮剥掉吧?唉......
    离国...叶今...叶今...离国...无画无像,无根无源,如何去找?跟霍氏兄弟说?可眼下他们正全力以赴忙于结盟的大事。跟糖哥哥说?十有八九会被他劝阻莫要滥杀无辜。跟萧何说?他大概会直接把离国所有名“叶今”杀光了事......
    我拥着被子,苦恼地坐在床头。
    大概,也只有等杲离结盟胜胥后,再“顺便”跟离帝提提这件“小事”...
    我看着自己搭在被上的双手,露出一丝苦笑...
    多想像以前一样,玉绡缠臂,潇洒来去,亲手替师父杀掉那欲除之人。可如今,连拿一双筷子久了,手都会抖,离开他们,我连独立活下去都做不到......
    门口处传来一声低咳,我蓦地惊醒,转头一看,不知何时到来的萧何,健梧的身躯斜倚着门框,双手环胸望着我。
    “门主,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收敛心思,挤出一个笑。
    “再不来,午饭你都没得吃了。”他信步走了过来,在床榻边坐下。
    “已经中午了?”我恍然,摸着肚子笑道:“别说,还真是饿了。”说罢便探手去拿架上的衣服。
    萧何接过我手上的衣服,帮我穿戴好。我跳下地,就着婢女端上的银盆净了手脸,笑盈盈地一扯他的衣袖:“走吧。”抬脚便往外去。
    手却忽地被握住,我回身,萧何深黑如墨的眸凝着我,隐隐流转着融融柔意。他一向是冷的,只有在看向我时,周身冰霜才会化做点点春暖。
    “记得答应过我的么?”他开口问。
    “嗯?...”我脑中开始打转。
    “从今以后,不许再一个人偷偷跑开。”他没等我回答,便已替我回答,精遂的目光深深望进我的眼里,仿佛要一直看进我心里。
    “哦...”我垂着眼睑,望着自己的脚尖,下巴却被扳起,男人的目光有着洞悉一切的精湛深沉,我被这目光逼得无处躲藏,努力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那个...我没有忘的。”
    他青峰微挑,目光中的凌厉收了去,化作淡淡柔意,握了我的手:“走吧,不是饿了么?”
    午饭时宫女传来口讯说,唐煜被长公主留在明月阁共进午餐。这消息搞得我郁闷已极,连饭都少吃了半碗。
    “你说,她一个公主,和糖哥哥有什么好聊的?”我嘴里嚼着,含糊不清地问萧何。
    萧何没理睬,挟了一块剃了刺的鱼肉塞到我嘴里。
    我嚼着,忍不住又抱怨道:“要聊国事也该去找霍南朔嘛,缠着糖哥哥算怎么回事?啊,她该不会有什么不良企图吧?那糖哥哥岂不是羊入虎口...唔...”
    嘴里又被塞进了一块羔羊肉,萧何轻描淡写地道:“唐煜自有分寸,你休要胡乱寻思。”
    我鼓着腮帮子说不出话,心里仍旧闷闷不乐。
    吃完饭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唐煜方才回来。
    他刚一迈进厅堂,一个黑影嗖地一下,迎面扑了过来。唐煜下意识地地双臂一展,接了个满怀,温凉软玉的一团。
    “糖哥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那“一团”搂着他脖子抱怨,鼻子耸了耸,忽地俯下头在他胸口嗅了嗅,眉头蹙得更紧,二话不说,从他身上蹦下来,扯着他的衣袖便往里走,“去换衣服,不不,直接去洗澡好了!都是那女人的香味...”
    唐煜哭笑不得,从甫进门到现在,他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已经被推搡着去沐浴了。
    霍南朔和霍进廷回来时,看到内庭回廊上坐着个小人,两条腿搭在栏杆上打着摆子,正撅着嘴望天。
    “谁惹我们若儿不高兴了?”霍进廷还未走近便打趣地大声问道,身旁的霍南朔大步走了过去,伸臂将那小人抱入怀里,入手所触一片冰凉,不禁蹙眉责道:“风这么大,怎地也不多穿点就坐在这里?”
    “他身上都是别人的味,哪还管我穿不穿衣服...”
    这没头没脑的话令霍南朔和霍进廷一时都没听明白,俩人互望了一眼,不得其详。霍南朔抱着人边往里堂走,边探问:“若儿今儿个做什么了?”
    “生闷气呗。”一双小手出气般地一下下揪着他胸口对襟上的纽文铜扣。
    霍氏兄弟愈发纳闷,小丫头素来直来直去,很少这样憋屈着,真不知今日是被谁惹着了。
    迎面,唐煜从屋里走来,看样子也是出来找人的。
    以往一见糖哥哥就腻咕个不停的小丫头此时却一反常态,任由霍南朔抱着闷头不吭声。
    “唐先生。”霍进廷和霍南朔同时开口。
    唐煜亦微微躬身:“见过陛下。”言罢看着他怀里蜷着的一团,含笑温声道:“今儿个园子西头螭池里的锦鲤下了子,若儿想不想去看看?”
    那团蠕动了一下,眯着眼偷偷斜睨了一下,最后还是伸出了手。
    霍南朔将怀里人交给唐煜,吩咐身后的婢女:“去拿件披风。”
    婢女麻利地送来披风,霍南朔帮着将那一团裹好,道:“有劳先生了。”
    “陛下客气。”唐煜颔首示礼,举步向外走去。
    霍进廷收回视线,望向自己的大哥:“若儿生唐先生的气了?”
    霍南朔倒似不太在意:“小丫头偶尔使使性子,唐先生自己会搞妥的。”
    霍进廷跟在他身侧一同往里院走,边走边道:“我觉得若儿受伤后,倒比以前更像个15岁的少女了,会撒娇会耍赖,会哭会生气...”
    闻言,霍南朔嘴角忍不住扬起,低沉的嗓音亦柔软了几分:“这样不是挺好的?”
    “是啊。”霍进廷瞟四下无人,没什么形象地伸了个腰,“真希望她一直如此,无忧无虑,只管开心就好!”
    夏风习习拂面,荷香沁鼻。
    青草曳曳,翠色湖面波影层叠,倒映着朱色的廊桥殿影,却“哗啦”一声,被游曳而上的锦鲤挤成了片片碎粼。
    “糖哥哥,长公主今日找你有事么?”我将一把鱼食撒下湖,侧头问身旁的唐煜。
    “五年前离国曾泛疫症,她希望改良处方,能在病起初期起到御抵之效。”
    根本就是藉口!我暗暗腹诽,直截了当地道:“我不喜欢她!”
    “长公主年轻气傲,聪睿果决,论才智韬略不输于男子,由此却难免少了几分女子的温婉,若儿不喜欢她也是正常的。”唐煜语气温和而中肯。
    我怔怔地望着他平静的俊颜,我知道这番话一点错也没有,可为何心里仍会酸酸涩涩的?
    “糖哥哥...”我轻轻扯住他的衣袖,他侧过头,我望进一双水漾的墨眸中,“我不是讨厌她的才华。我只是...不喜欢她缠着你。”
    唐煜粲然一笑,艳阳失色,百花皆惭:“我知道。”
    我将头靠在他肩上,良久,又问:“糖哥哥会喜欢她么?”
    “不会。”这一次是毫无犹豫的坚定。
    我轻轻吐了一口气,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扣,体温交融,可是为何心里仍隐隐的不安?
    暮风穿荷而过,落花纷扬,残红满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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