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80 金銮惊梦(下)


他就那么一瞬不瞬地望着我,已不再清明的眼底深深盈满期翼,还带着几分不安。那样的眼神之下,我竟是没有丝毫隐瞒的念头。
    “提过。”抓着我的手力气又大了几分,同时却在微微发抖。我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道:“师父说,让我来找离国一个叫叶今的人,在他看到我胸口的芍药后就...杀了他。”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整张保养适宜的脸僵如美玉,随即出现一道裂痕,一点点地越扯越大。
    “哈,哈哈...这才是药儿,这才是朕的药儿!”他开始笑,慢慢地越笑越大声,笑得几乎流出眼泪,蓦地又把我扯紧,死死盯着我:“取母性,去山为今,朕就是叶今,就是你师父要杀的人!”
    翼无岑...叶今!
    我被这消息震得瞠目结舌,微张着嘴说不出话。
    阿尧大抵是怕我真的出手伤人,上前大力将离帝的手掰开,把我扯进怀里,同时命令后面的老太监:“把陛下扶下去休息!”
    谢惟达亦早已起身,护在离帝左近,此时便和老太监一起上前,一左一右意欲搀扶。
    离帝却根本不曾理会,宽袖乱舞,冲上几步拉扯住我的衣袖。阿尧怒急,同时按住他的手:“陛下,请放手!”
    离帝充耳未闻,充血的双目凝视着我,哑声问:“丫头,你几岁了?”
    我早已被这突然昭明的真相搅得头脑混乱,懵懵地应道:“16吧...”
    离帝的眼底泛起异样的光彩,激潮涌动,拉着我衣袖的手蓦地一个用力,气力大得竟连阿尧都没拽住,生生将我扯了个踉跄,险些趴倒。
    刚稳住身形,滚烫的手掌已经抚上我的面颊。我受惊地抬头,离帝苍老的面容近在咫尺,那本已被宿疾凌虐得带了憔悴的容颜如今却呈现出异样的神采,灰白的眸中莹光滚动,嗓音因为过于激动而趋于破碎:“不,你今年应该是18岁。那一年朕离开之后四个月,她叫人将一个已经有了人形的婴孩尸体送到朕面前。她竟然没有告诉朕,她已经有了身子!那时朕以为,她真的恨我恨到亲手扼杀了我们尚未出世的孩儿......”串串晶莹从他浑浊的眸中滚出,砸到我的手背上,撕心裂肺的灼烫。
    “朕恼她的狠心绝情,没有再去寻她,怎知她其实......”年过半百的老人竟然像个失去了最心爱宝物的孩子般哽咽起来,抽泣着伏在我的手臂上,说不出话。
    所有的人都被这番惊天秘闻骇得不知所措,大殿上鸦雀无声。这个病疾缠身的老人,毕竟仍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帝,没有人敢动粗,没有人敢惊扰。就连阿尧,都紧紧抿着唇,青峰紧颦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情景。
    我一动都不敢动,僵硬地维持着手臂伸展的姿势,把头扭向阿尧,求助地望着他。阿尧接收到我的目光,眸光暗了暗,迈步便要上前。
    就在此时,老人突然抬起头,被泪水分割得沟渠纵横的脸上带着异样的喜悦,声音也高了几分:“其实该死的人是朕,她那样好,我怎么会真的相信她亲手弑子!药儿,你让我们的女儿来杀我,你以为这是折磨?不,这是幸福,是解脱!”他死死拉住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处:“丫头,当初看到你时便觉得你身上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药儿不准你叫她娘是么?她一定是恨死我了,才不肯告诉你。你不是16岁,是18岁,是景和九年春天生的,朕的女儿啊!”
    我只觉脑中“轰隆”一声炸响,血液从脚底倒冲至头,第一个反应就是看向阿尧,孰料他也正怔怔地望着我,本已迈起的脚僵在原地。我们几乎同时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恐惧。
    “不可能!”一声刺耳的尖叫从背后传出,翼骆莘正挣扎着要往这边来,被一直戒备在她身侧的老乔制住。她奋力扭动着,留着血红豆蔻的长指恨恨地指向我:“这个声名狼藉的下贱女人绝不会流着我们翼家的血,她不配,她不配!”
    尖利的咒骂惊醒了我,我开始推拒,嘴里近乎哀求地道:“不,不是,我有爹娘的,我不是......”
    “女儿...”离帝更大力地抓住我,满目痛楚加愧疚,“这么多年,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不愿意接受。可你要怪就怪爹,当初要不是爹违背诺言,回国继位,你娘她又怎会如此待你。你娘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朕这一生再不会有的福气...”
    “够了!”我的手臂突然被硬生生从离帝手里扯了出来,阿尧眼中冒火,怒意勃发:“请陛下清醒一点,这里是金銮殿,您是堂堂大离天子,而不是什么山野草民叶今!”
    我虽然已经被这一连串爆出的惊天□□激得头昏脑胀,但仍是被阿尧的严厉语气吓得一跳,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对自己父亲发这么大脾气。
    离帝似被震醒,定定地望了阿尧一会,仰天长叹:“尧儿,朕知道你恨朕,恨朕对你母后无情。你虽然活着,却这么多年都不肯回来,连丁点消息都不让朕知晓。”他凄凉一笑,摇摇头,“朕对不起你母后,除了荣华富贵、地位尊崇,别的朕真的给不了了。从朕回离的那一天,有心的叶今已死,活着的翼无岑已是个无心之人!”
    大殿中飞舞如尘的日光照在离帝斑斑白发上,那一刻,倾国的珠玉金宝也买不回岁月无情的流逝,这个大离最尊贵的男人是如此苍老憔悴,眼中的哀戚深邃而刻骨。
    阿尧脸沉如水,胸口剧烈起伏,半晌,冷冷地道:“父皇的痴心令一个女人可以遣女弑父,令我母后以豆蔻之龄倾心单恋十余载,郁郁而终,这就是您所谓的情字之解?这就是您所谓的‘有心’?如果您真是如此厚情之人,那当初何不留在山野当一辈子的叶今,又何必贪恋这皇位!最终害了两个女人的罪首,又有何资格在此求谅解?!”
    他的话可谓大不敬之极,所有人皆惊震不已。然离帝却丝毫未动怒,竟是缓缓颔首,声音疲惫:“你说得对。朕这一生,或许没有负天下,却负了一个我爱的,和一个爱我的女人。朕是个彻头彻尾的输家,输家!”他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眼里泛起血红的光芒,一把推开在旁搀扶的老太监,上前再次扯住我的胳膊:“女儿,来,替你娘杀了爹,圆了你娘的夙愿,也圆了爹的愿。这么多年,我已等不及见到她了!”
    我被他眼里的疯狂决绝惊到,几乎要尖叫,拼命往回缩。阿尧将我牢牢扣在怀里,沉声喝道:“来人,扶陛下下去休息!”
    从地上爬起来的老太监老泪纵横,上前搀扶。谢惟达也上前,藉搀扶之际,力贯指尖悄然一点,离帝方才安静下来,佝偻的身躯瘫在两个人的手臂上,任由他们搀扶下去。
    阿尧虽已极力克制,但僵硬的肢体仍泄露了他的情绪,挟制我的手臂不自觉地用了极大的力气。我被勒得几近窒息,最后不得不低头在他胸口狠狠咬了一口,他才蓦地醒转般低头,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松开了手臂。
    “子尧,几年不见,果然野心渐长。堂堂大殿上弄晕自己的父皇,接下来,该不会就是逼位禅让吧?”翼骆莘已经恢复了原本的高傲姿态,虽然发鬓甚为凌乱,但脸上的讥讽刻薄却是一点不少。
    阿尧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淡淡道:“过奖,在长公主面前,我是班门弄斧了。”
    翼骆莘柳眉倒竖,正要开口反击,门口匆匆跑进一个人,却是庄里的宵阳。
    他急冲冲地几个虎步冲到阿尧面前,捋了一把脑门上的汗,乍呼呼地就来了一句:“见x娘的鬼了!那个杲帝到了,现在外头要求见陛下!”
    阿尧皱眉:“可认清楚了?”
    “打了那么多回仗,他那样子俺闭上眼都画得出来!”
    阿尧心念回转间,目光即时转向另一侧,不出所料,一个人影正蹑手蹑脚地往门口挪去。
    他不假思索地赶上几步,我见他追了过来,不再遮掩,撒开腿就往外跑,没想到被他使出轻功超到前面,反而迎面撞了个满怀。
    胳膊被铁钳一般的大手捉住,我急恼交加,又抓又咬,奈何身后的人就跟不知道疼似的,所有的拳打脚踢仿若石沉大海,没有丝毫作用。
    “放开我,你这个臭坏蛋,大骗子!放开我!”情急之下,我转头冲殿外高声嘶喊,“朔,我在这里,朔!”
    宵阳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在阿尧身上又挠又踢又喊,阿尧脸色阴沉,一把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按上我腰间的软肉,身子顿时一阵酥麻,我软软地瘫在他怀里。
    此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动静由远及近,越来越大。阿尧使了个眼色,宵阳回过神,赶忙向外走,即到殿门口时,却又蓦地站住了。
    一个健拔轩昂的身影逆着光一步步走上白玉阶,带着尘末的璀璨日光仿佛朝圣的精灵,在他周遭盘旋飞舞。披着一身晨光的碎金,踏着近乎湮灭的期盼,他毫不迟疑地大步走了进来。
    近了,更近了,时光在此刻暂留,岁月安然静止,泪水悄然涌出眼眶,所有的声音都已远去,水雾氤氲中唯见被金色阳光勾勒出的健梧身影。我不知从哪来的气力,蓦地从阿尧臂弯里挣脱出来,飞一般地奔向他。
    他展开双臂,迎我入怀。熟悉的怀抱,暖暖的体温,或许是赶路赶得急,他身上没有一贯的龙涎香味,而是浓厚的风尘气息。可我根本不在意,我只是死死抱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放声大哭。
    仿佛要把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哭尽般,我一刻也停不下来。周围似乎很混乱,有人在高声呼喝有人在争执,可我什么也听不见,脑海中、心中满满地只充斥着一个念头: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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