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84 泣别离


回到屋里霍卓珏正在等我,唤了宫人去取了刚蒸好的点心。我眼睛一亮,顾不得烫伸手就去抓,被卓珏硬按着洗了手,方才准我开动。
    我左右开弓吃得正欢,霍南朔推门进来。霍卓珏叫了一声“大哥”,霍南朔点点头。我自吃自的,权当没看见。
    霍南朔也不介意我的冷脸,撩袍在我身边坐下,伸手待要去拿盘里的点心。
    我一把连盘抢过来抱在怀里,气哼哼地道:“都是我的!”
    霍南朔手停在半空,随即绕了个圈搅住我的肩:“对对,连我都是娘子的。”
    我撇着嘴把他的手拍掉:“你对着你那一后宫嫔妃也是这么说的吧?”
    霍南朔也不恼,叹息着凑上来:“若儿,现在除了你,我可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呐。”
    我把半块芙蓉糕整个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你才不‘孤寡’呢...”
    霍南朔倒了盅热茶递到我嘴边,眨眨眼道:“你有五个夫君,我才有你一个娘子,怎么不‘孤寡’?要不你把他们都赶走,我们双宿双飞...”
    旁边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侧头,霍卓珏正不满地瞪着自己这个坏心眼的大哥。
    我噎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先去骂他风流,连带着把自己也捎进去了,老脸一红,狡辩道:“是你们要娶我的!”
    霍南朔笑着把我肩膀一搂:“是是,我们若儿太稀罕了,招人疼。”
    我总觉得这话听着有点别扭,可又想不出问题在哪,不由在他腰上拧了一把,哼着道:“爱要不要!”
    霍南朔苦笑着把我搂紧:“要,要。”随即俯下头,在我耳畔道,“我不计较若儿有其他男人,以后,若儿也不许再为以前的事生气了,好不好?”
    我想了想,现在他一心一意陪着我,还要跟糖哥哥他们共处,再为以前的事责怪他的确挺不对的,便点点头。
    霍南朔眼中带喜,低头擒住我沾满饼屑的唇。旁边传来咳嗽声,被忽略良久的霍卓珏一脸不满地瞪着他:“不带这么‘目中无人’的,大哥!”
    霍南朔抬头,眉角一挑:“一起?”
    “咳咳咳...”这一次,咳嗽的人换成我了。
    下午被霍南朔在床上折腾得哭天喊地,实在耐受不住,被逼着说了好多声“最爱夫君”之类肉麻兮兮的话,这可恶的家伙方才一脸餍足地罢了手。
    我四肢酸软,瘫在床上生闷气,决定晚上坚决不让他上床,找糖哥哥陪我。
    结果没想到直至晚饭时分唐煜也没回来,不仅如此,一个小太监过来请人,没禀几句,霍南朔登时一脸严肃,匆匆走了。
    霍卓珏陪着我,我这才知道,原来是翼无岑状况堪危。
    我心中忐忑,担心是不是自己今日说错了什么,害得他激动吐血。霍卓珏安慰我:翼无岑的病积宿已久,加之前阵子翼骆莘囚父逼宫,导致他怒急攻心,病情加重。如今唐煜既已接手,便毋须太过担心。
    我听得出他话中潜意:如果连唐煜都束手无策,那么就真的是阎王要人,回天乏术了。
    这般忐忑地等到夜深,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霍南朔和唐煜都没有回来。霍卓珏催着我去睡觉,我心不在焉地洗漱上床,窝在暖和的被窝里,一颗心却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辗转反侧良久,刚模模糊糊有了点睡意,却忽听得殿门轻响,一阵压低的说话声,随即有人疾步来到帷幔外,隔着五步距离,压低嗓子唤了一声:“王爷。”
    躺在外侧的霍卓珏显然也没有睡熟,殿门刚响便已翻身坐起,待得那人唤时已披衣撩开帷幔出了去,低低问了几句,随即返身而回。
    我早已清醒,他刚掀开帷幔,我便“蹭”地坐了起来,紧张地问:“怎么样?”
    霍卓珏面色凝重,边从榻边拿衣服给我披上,边道:“离帝情况不太好。他想见你,我们得过去一趟。”
    心一沉,我不敢耽误,赶紧穿衣起身。
    出了殿门,夜风呼啸,几乎瞬间便吹透了衣衫,下了半夜的雨仍没有停,哗啦啦地掉落在瓦檐上,搅碎了夜的宁静。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才发现虽已过午夜,四下各殿却皆是烛火通明,被细密的雨帘隔成一团又一团朦胧的橘黄。
    因为下雨,所以备了软辇,却仍是挡不住丝丝漏漏的阴湿寒气。
    身上一暖,却是霍卓珏伸手将我揽到怀里,低头问:“冷么?”
    我摇摇头,花梨云纹的青罗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领路宫婢手中的琉璃罩灯被吹得飞飘摇曳,忽明忽暗,一如我眼下不安的心情。
    待到达翼无岑的寝宫,下辇时我一脚踩进了一个小水洼,脚上的珠履绣鞋半湿,踏在玉白色地面上便留下一个水印。
    霍南朔迎面走来,与霍卓珏眼神一汇,上前将我的手包到手掌里暖着,边带着我往里走,边沉声叮嘱:“一会无论离帝说什么,便顺着他说。”
    我敏感地觉察了什么,抿着嘴点了点头。
    过了一重门进到内寝,干燥的热气迎面扑来,却是屋里放了数个炭盆。我抬头看到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有当时在筵席上见过的后宫妃嫔,常侍离帝身边的老太监,还有...他。
    翼子尧站在距龙榻五步之外,长身玉立,俊容黯凝,一双沉若子夜的瞳眸正一瞬不瞬地凝在我身上。
    我猝不及防,猛地撞入那深邃的眸中,只觉心脏登时似被谁狠狠捏了一把,又酸又痛。
    下一瞬,一袭绛紫袍襟遮蔽了视线,却是霍南朔上前了半步,恰恰隔在了我二人视线之间。
    之后的每一步,我都被霍南朔有意无意地挡在身侧里。即便如此,那道灼人的视线依旧寸寸紧逼,始终未曾相离。
    这般一步步艰难地走到塌前,宫婢打起重重帷幔,我收敛心思,看向那个斜倚在榻上,容颜枯槁的垂暮老人。这一眼,却是一震。
    据我上次见到翼无岑也不过大半日时间,他整个人却已猝然间干瘪整整一大圈,仿佛被抽走了精髓般。我为自己脑中跳出这样的想法而暗暗心惊。
    唐煜正坐在床榻边,周围还围着数个太医。见我们到来,纷纷让到一旁。唐煜亦起身,冲霍南朔微微颔首,霍南朔点头示意,随即牵着我走到床榻边上。
    翼无岑双目阖着,在我刚走到床榻边的一刹,便似有所感般,睁开了眼。
    那晦暗的目光对上我的那一刻,陡然间精光涌现,干涸的嘴唇蠕动着,唤出:“女儿...”
    我僵硬在原地不知所措,求助地望向霍南朔,他冲我点了点头。我踌躇地坐到塌边,嘟囔着地应了一声。
    我的声音很低,可翼无岑还是听清了,眸中登时泛出喜意,连带着暗灰的脸庞也亮了起来,消瘦的手一下按住了我垂在塌边的手。我一惊,本能地往后一缩,他觉察,眸光一黯,望着我:“还是不肯原谅父皇么?”
    那双也曾睥睨天下的眸定定地凝着我,带着几分的惶惶不安,仿佛生怕从我口中听到拒绝一般。
    在这样一个将去老人恳切的目光下,我纵是再不愿承认,却也说不出半分拒绝的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翼无岑眸光大亮,毫不掩饰的喜色满溢,挺直了佝偻的胸,凝着我温声道:“父皇要走了,要去陪你娘了...”
    鼻中蓦地一酸,我情不自禁地摇头:“不会的!”
    他微笑,愈发眷恋地望着我:“父皇思念你娘很久了,这一去,总算是多年夙愿得尝。只是不知你娘她,是否还在恼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吐了一口浊气,又道:“父皇只是觉得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什么都没为你做过。如今才寻着你,却又要扔下你一个人...”
    他眉宇间泛起戚色,话音未落便咳嗽起来。耳边传来几声惊呼,唐煜快步上前,在他胸口穴位推拿了几下,翼无岑缓过一口气,看了一眼唐煜,面色一宽,握住他的手,顺势搭在我的手上:“我的女儿自是不俗,寻得了这样好的夫君,为父甚安,甚安啊!”
    我惶惶低下头,不敢再看老人已然呈现将死之暗灰却又燃着喜悦光彩的脸,口中道:“夫君们对若儿很好,很疼若儿的...”
    翼无岑频频点头,语气中满是欣慰:“是,是!”费力地转了头,向外唤道:“尧儿...”
    我一惊,慌乱地抬起头,一个“不”字刚要吐出,手上却是一紧,唐煜望了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翼子尧走了过来,在离床一步时站定。
    见状,翼无岑眸中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苦色,胸口大颤了几下,道:“尧儿,这大离的江山父皇就托付给你了。这些年父皇平庸,算不得个好皇帝。你自幼资质过人,睿智果断,这些年更是率领蝠翼护卫我大离疆土,相信日后你必能使我离国百姓早日摆脱战乱之苦。”
    翼子尧紧紧抿着唇,面色沉沉,眸光深邃。
    翼无岑喘了一会,道:“父皇知你心中有怨,怨我令你母后郁郁而终。这种种罪孽,皆乃父皇一人之过,与若儿全无干系。父皇唯一的请求,便是望你日后能护你妹妹一生安康无忧。”
    我低着头,不敢看阿尧的表情。片刻静寂后,只听得他沉声道:“我以翼氏族姓起诺,此生定当竭我所能,护若儿一生安泰。”
    心骤然一缩,我惶惶抬头,阿尧正定定地凝着我,湛亮的眸光深若子夜,隐藏着什么我看不懂的情绪。
    手上忽地一紧,却是唐煜握着我的手忽然加大了力,见我望过去,他蹙起的眉松开,表情一如先前,手上的力道却是放轻了。
    翼无岑似是疲了,并未留意几人的神情。听得翼子尧的承诺,心中宽慰,慢慢向后倚去,颔首道:“如此最好,再无可虑。”粗重地喘息了几声,继而望向我,声音温和:“女儿,你与你娘一样,是最受不得拘束的。我知荣华富贵非你所恋,能许你的,便只有这一世无忧。”
    我喉中作梗,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翼无岑望着我,眸光含着不舍,却是渐渐混沌。
    我只觉被翼无岑抓着的手上劲道骤然一松,不禁失声唤:“糖哥哥!”
    唐煜在同一时刻已探身上前,手中银光翻舞,瞬间扎入翼无岑胸口要穴。
    周围登时喧哗复起,哭泣声、哀唤声不绝,我被霍南朔从床边拉起来,推到霍卓珏怀里,低声吩咐:“带她回去!”
    我呆呆地看着床榻边围成一团,或忙碌或哀泣的众人,只觉心里空空的,再无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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