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85 雨歇微凉


已过了午夜,雨非但没有停,反是下得更大,泼天盖地浇下来,没有半分减小的意思。
    下软辇时,夜风携着雨雾呼啸而来,尽管有宫婢打起的数把油伞遮挡,身上的衣裙仍是瞬间濡湿了大半。
    霍卓珏臂膀收紧,紧紧揽着我欲往殿内走。我仰头望着浓墨翻滚的天空,忽地道:“我想走走。”
    霍卓珏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看我,随即什么也没说,只从身后的宫婢手中接过一把油伞,打在我头上。
    夜色浓稠如墨汁,无数的雨滴争先恐后地扑到地上,敲出一个又一个小水洼,如同沸腾般,翻滚跳跃着。四周除了哗哗的雨声,什么也听不见。天与地似乎都沉默了般,我仿佛行走在荒芜一人的苍野中,前无方向,后无来路。
    眼前倏然一亮,一道锯形电光划过天际,仿佛苍穹骤然撕裂的口子。我停住脚,眼前一棵枫树,伸展如冠的枝桠在风中惊颤,红似火的叶片惶惶飘散,凌.虐泥中。
    我上前几步,伸手按住一支被风雨压低的枝桠,从上面掰了三支短枝下来。这棵枫树尚未成年,枝桠并不算坚牢。然我腕上旧伤使不出气力,着实费了不少劲。
    一向很是紧张我的霍卓珏却似知我心思般,始终在畔默默撑伞而立,并未帮忙。
    密集的雨水顺着扬起的袖口倒灌进来,待得折完,两袖已是尽濡。然而我身上本已湿了大半,倒也不差这一点了。
    我缓缓跪倒,将手中的三支短桠并排插在泥地上,十指交握,仰头望向黑寂的夜色。天空被层层乌云压得很低,看不到一粒星星。“那是因为它们有了伤心事,所以躲了起来。”那年,同样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娘把我抱在怀里,如是说。
    “师父...”我望着夜空,轻轻开口,“我见到叶今了,也知道了你们的故事。当年虽然他作了那样的选择,可我看得出,这些年他过得一点也不好。”
    眼前浮现出翼无岑苍凉凄憔的面容,心中一酸,我吸了吸鼻子,道:“您叫我杀了他,我一直以为您是恨他的。可现在,我真的有点搞不明白...”地上的小树枝被风刮倒了,我伸手扶起来,重新立好,“他说若是见到您,最怕的是您还在恼他。师父,我觉得他是真心喜欢您。已经这么多年了,您就不要伤心,也不要再恨了。如果见到他,就好好地跟他在一起,好不好?......”
    絮絮叨叨地说了良久,翻来覆去地只是想着要劝师父不要再恼翼无岑。忽地又想起,师父那人,最厌繁琐话多,如今我唠叨了这么半天,她怕是要更恼了。当即住嘴,只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磕了三个头。
    起来的时候膝下酸麻,身子不由一晃,已被霍卓珏揽到怀里。先前他手中的伞尽量护在我头上,所以衣袍比我湿得更厉害。贴在一起的肌肤将他温暖的体温透过濡湿的衣袍传递过来,我瑟瑟发抖的身子渐渐止住了,心里似乎也没有那么空落落了。我伸出手臂,用力反抱住他。
    两个人回到寝殿时几乎全湿透了。霍卓珏大步不停地直接奔向浴池,三下两下将我和他扒.光,抱着我跳下池子。
    温暖如阳的池水一直浸到胸口,周身浓腻的寒湿气渐渐褪去。我满足地呵了一口气,把头埋入在他的肩窝,昏昏欲睡。
    几乎便要陷入深眠时,身子被轻轻摇晃,耳边有个声音温柔地唤:“若儿,把姜汤喝了再睡。”
    我赖着不肯睁眼,嘟囔:“不喝。”
    “乖,听话!”
    我干脆把头埋得更深,以示我只睡不起的决心。
    下一秒,脑袋被转了过来,下巴被扳起,唇上一热,随即有浓浓的液体顺着喉咙淌下。
    这下再想装睡也不行了,我郁闷地睁开眼,霍卓珏俊美的容颜近在咫尺,见我醒来,声音低哑地问:“再喝点宝贝?”言罢也没等我答应,左臂一举将白釉碗抵到嘴边,仰首饮下一大口,随即低头捉住我的唇,徐徐哺了进来。
    再一次反复后,碗里已经见底,而我的后腰也被某个渐变坚硬的物体顶住。
    他想要了吧?可今天真的太累了,一点欲.望也没有...我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身体却已经被抱起,随着“哗啦啦”的水声,两个人已经离开了浴池。
    霍卓珏用宽大柔软的毛巾将我抹干,给我套上一件清爽的蝉丝睡袍,抱着我回了寝殿。
    “睡吧。”他把我放到床上,掩好被角,温声道。
    以为的事并没有发生,我不由困顿地瞄向他的下.身。
    他“扑哧”一笑,俊秀的眉眼在烛光下美得不似凡人,俯头在我唇上啄了一下,语气中带了几分威胁:“快睡觉!”
    “哦。”我乖乖闭上眼,几乎不到一息便已进入了梦乡。
    本以为师父会入梦来,谁承想,却是一夜无梦到天亮。
    起身时,霍南朔和霍卓珏皆不在。唐煜陪着我,他眼窝下有淡淡的暗青,我心疼地让他去多睡会,他却是摇头微笑,只道:“已足。”
    翼无岑昨夜驾崩。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当唐煜亲口证实了此事,我心里还是重重地坠了一下。倚在唐煜怀里,沉默了好一会,我轻声道:“糖哥哥,我杀过很多人,亲眼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
    唐煜眉心一动,刚要开口,我伸手捂住他的嘴,接着说下去:“那些人将死的时候,有的很惊恐,有的会惨叫,有的大声求饶,还有的什么都没说,可眼神里都是恨......”
    唐煜抬手将我的手拉下来,十指交缠,静静地聆听。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在将死的时候还那么平静,甚至是满足的。”回想起昨夜,我惆怅而迷茫地低头望着与唐煜交握的手,喃喃道:“翼无岑他...到底有多爱师父?”
    该是怎样的情感,能够使一个人对于死亡不是畏惧,而是充满期翼?
    唐煜收紧手臂,将我的脸颊贴上他的,半晌,低低叹道:“错过一瞬,失之一生。”
    闻言,我下意识地伸臂用力抱住他,心里只想着:幸好,幸好没有错过。无论是霍氏兄弟、糖哥哥,还是门主......
    想到门主,心里蓦地一沉。这么久了,仍是没有他的消息,无论如何去问,霍南朔他们总是说他还未到。可我知道,这不会是门主的做派,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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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翼无岑崩,举国服丧。我随着霍南朔等一起列席,望着沉重的棺柩在72白甲侍卫的护送下渐渐远去,我不由仰首望向天空:师父,你见到他了吗?
    大丧过后,霍南朔以冬日将近为由,告知翼子尧欲于近期出兵,言下之意就是不参加他的登基大典了。翼子尧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接下来的日子霍氏兄弟愈发忙碌,准备着伐胥前的一众事宜,平日大多是唐煜陪着我。我也没有再见过翼子尧,除去大丧上远远地瞟见那一抹修长凝重的身影。我想我们以后也许再也不会相见了,记忆里那个温和的,爱笑的,举手投足间总带着几分散漫调皮的男人,将成为一个雍容尊贵的帝王,再也不会是那个戏谑地叫我“小蚊子”的阿尧了。
    每每思及至此,心底某一处会微微抽搐,我讨厌这种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的感觉,于是便努力地不让自己再想起。
    没承想,这一日,却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宫婢来禀的时候,我足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心底不由又是一抽。
    曦月大喇喇地走进来,晶亮的眸光对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侧头道:“这不挺精神的么?”
    方才宫婢去传话的空当,唐煜已跟我说过,这曦月先前来过两次,一次赶上我刚受了伤,高烧昏迷,另一次则是后来因为伤处不能同.房,我整日介昏睡那段时间,是以霍南朔他们便以身体欠佳为由帮我挡了。
    所以曦月劈头道出这样一句话,倒也不意外。
    唐煜并不清楚当时在翼家村我与曦月微妙的关系,见曦月与我年龄相仿,身份也无妨,便留了我二人在厅中说话,抽身出去了。
    曦月说出那话时,我也正打量着她。她穿了一身流彩飞花的千水裙,头上挽了个精巧的芙蓉鬓,脸上施了粉黛,本不算太白的皮肤被脂粉掩盖,刻意描长的远黛眉,桃粉的樱唇,一张小脸明艳秀美,早已脱去了在翼家村时的一身稚气,赫然一个婷婷丽人。
    曦月也不等我招呼,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大口,冲着我道:“哎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衣着打扮变了,性子倒没变。我也喝了口茶,回道:“还不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曦月蹙眉,显是对我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回头对屋角垂手侍立的宫婢们道:“你们都出去!”
    待屋里只剩下我和她两人,曦月自己动手拉着椅子挪近我,瞅着我:“喏,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莫名其妙:“说什么?”
    她秀眉一拧想要发作,又生生压住了,耐着性子道:“你到底是谁啊?跟杲帝他们是什么关系?”
    原来阿尧没跟她说啊...我想着,也不隐瞒:“我成亲了,他们是我夫君。”
    曦月眼睛瞪得老大,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拍拍胸口,似要压惊一般:“一妻多夫?这也太...太匪夷所思了!”
    自成亲以来,我已经习惯了旁人对此的讶异,由着她自个又摇头又瞪眼地惊叹了好一会,才凑近她低声道:“有件事我想问你...”
    曦月像是被提醒了,忽地大声道:“对,有件事我也要问你!”
    我气闷,瞪眼看着她。曦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压根没察觉,眨巴眨巴眼:“你既然已经成亲了,那你跟阿尧哥...没什么吧?”
    她蓦地提起那个人,我心里又是一抽,没好气地瞪着她:“什么有什么没什么?”
    “就是那什么呀,明知故问!”她提高声音,瞪大眼睛望着我。
    俩人比赛似地互瞪了一会,曦月跺跺脚,赌气扭身要走。我惦记着要问的事,赶忙拉住她:“我和阿尧没什么的,你什么时候看到过我俩有什么?”
    这话虽是反问,但我说得着实心虚。曦月却一下子高兴起来,回身坐下,拉着我的手埋怨道:“你当时也是的,要是早说你夫君是杲帝,谁又会怠慢你?”言罢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讶然道:“你嫁与杲帝,那岂不就是...就是...”
    我知道她想的是什么,摇摇头:“不是。”
    她更惊讶:“怎么会不是?那...”
    我懒得跟她解释,打断她道:“总之很复杂,以后再慢慢跟你说。问你个事,你知不知道长公主关在哪里?”
    曦月一怔,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起这个:“就幽闭在明月阁啊,宫里人都知道。她虽罪无可赦,但毕竟是长公主,阿尧哥没那么狠心......”
    我没工夫听她罗嗦,边起身边道:“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宫里的路我不太熟。”
    曦月连连摆手:“这可不成。下了禁令的,没有阿尧哥的手谕,谁都不得入。”
    “你只要带我到明月阁就成,其余的不用你管。”我望着她,见她仍在摇头,忍不住着急道:“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拜托你这一次,以后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曦月被我焦急的语气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道:“你夫君不是大皋皇帝么,他若跟阿尧哥开口,阿尧哥肯定会同意的。”
    我茫然地摇摇头:“我要是能有其他办法,也不会拜托你了。”
    曦月仍在犹豫,我没有耐心再等,从屋里木匣中拿出袖箭戴上,起身欲往外行:“你不帮就算了,我总能找到的,还是谢谢你。”
    “哎等等...”曦月跳起来拉住我,似下定决心般,“不就送你过去一趟嘛,这点事有什么大不了的,走吧。”
    我见她嘴上虽这样说,脸上的神情却仍是忐忑,知她心中仍有顾虑,但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拉着她的手疾步往外走去。
    我先去找了糖哥哥,跟他说我和曦月想去花园里逛逛。唐煜跟前摊着一大桌药材,还围了几个御医,显是正忙着。见我和曦月手拉着手的亲密样,也未阻拦,只叮嘱我多穿点,莫要受凉。
    我给他展示身上的披蓬,示意自己很听话,唐煜笑着点点头,丝毫没有怀疑。
    一直到出了院门,曦月才回过神,结结巴巴地问:“那位神医也是你夫君?”
    我应了一声,她忍不住咂舌,上下打量我:“真看不出啊你这女人...”片刻又道:“连这神仙一样的人儿都成了你夫君,你不会再惦记阿尧哥了吧?”
    冷不防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我只觉心底不受控制地又是一抽,带了几分对自己不争气的埋怨,重重地道:“我和他当真没什么!”
    曦月听了,脸现喜色,脚步也轻快了许多。我俩走了一阵,到了竹园附近,我转头对跟随的宫婢们道:“我们要说点私话,你们在外面候着吧。”
    宫婢们齐齐应声,我拉着曦月进了竹园,七拐八拐,一只手已解开系带,快速摘了身上的披蓬,随手往身后的竹枝上一搭,同时一拉曦月,疾步隐入竹林深处。
    曦月幼年时没少跟着“蝠翼”东跑西颠,对这些障眼法多少也明白点,见了我的举动也没多问,俩人从竹林另一头的小路跑出,一路尽量避着宫人,往明月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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