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86 梦里无寻处(上)


“喏,就是那里。”曦月从古松后探出半个身子,指着前面的殿落给我看。
    我凝神细望,紧闭的宫门外,站着六名铠甲□□的禁卫,远近一片静谧。
    “多谢!你赶快回去吧。”我边说边要走,袖子却被曦月扯住:“哎,你打算怎么进去?”
    “总有办法的。”
    “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见长公主”
    “有件要紧事须得问她。”
    她咬着嘴唇,神情中几分好奇几分跃跃欲试:“我跟你一起去。”
    我不禁皱眉:“你不怕阿尧知道了生气?”
    闻言她显然犹豫了一下,随即又摇摇头,道:“我与阿尧哥青梅竹马,他才不舍得真生我气呢。”或许因为我划清了与阿尧的界限,她语气中小女儿家的娇嗔一显无遗,“自打进宫以后,阿尧哥忙,爹也忙,整日里见不到人,闷都闷死了...”
    我没心思听她的埋怨,自顾自往外走:“你要去就赶紧跟上!”
    我俩绕到明月阁背处,那里除了宫墙没有门进入,自然也没有守卫。叛军已剿,朝野亦在肃清中,如今仅存翼骆莘这么一个折了翅的长公主,折腾不起风浪,自是用不着重兵压守。
    “怎么进去?”曦月看着宫墙,侧头问我。
    我仰头望了望枝桠繁茂的树冠,嘴唇一碰:“爬树。”
    曦月的眼睛登时一亮。
    曦月跟着“蝠翼”长大,虽未习武,但手脚灵活。她边麻利地往树上爬,边叨叨不休跟我讲小时候和阿尧偷了她爹谢惟达的藏酒,一起躲在树上喝的趣事。
    我因为手腕旧伤,本就有些吃力,耳边偏生还听得她左一个“阿尧哥”,又一个“阿尧哥”的,只觉胸中郁涩,闷声埋头往上爬,权当身边跟了只喳喳闹人的喜鹊。
    俩人爬到与宫墙齐高,待要横爬过去时,曦月便有些害怕,紧紧拽着我的袖子,小脸发白:“这,这不会掉下去吧?”
    我试了试横亘的那根粗枝,觉得没问题,为了保险起见,便道:“我先爬过去。没事的话你再过来。”
    我顺着横亘而出的长枝一路往外爬去,长枝受力不断震颤,我也不管,待估摸着距离差不多时,我身子一沉,用力往下一压,随即籍着枝桠反弹之力向前高高跃起,一下便跳到了墙头之上。
    我转过身,招呼曦月跳过来。
    曦月一副想试又不敢试的样子,我无心多等,摆摆手叫她先回去,正打算自己下去,她却似下定决心般,快速地顺着枝桠爬过来,随即闭着眼一跳。
    我没有提防,猝然伸臂接住她,过大的冲力令俩人一起栽下了墙头。
    落地的动静引来了宫人,我拉着她就地一滚,躲入旁边的杂草丛中,待得宫人来时,学了几声猫叫。
    宫人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只道是野猫捣乱。曦月在身后捅捅我,兴奋地道:“你学得可真像!”
    我被她刚刚那一坠压得脊背生疼,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起身往里走。
    曦月从后面拉住我,急急道:“你打算怎么骗过那些宫人?”
    我右手搭上左腕,手掌下感受到冰硬的质感,冷声道:“闯进去。”
    曦月一怔间,我已大步向前走去。
    正在院子里清扫落叶的宫婢骤然见到我俩出现,顿时一惊,张口刚要询问,我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去,一个肘刀撞到她胸口,虽无内力,但胸口要穴寻常人岂能承受,宫婢一口气上不来,登时软倒。
    听到动静,殿里又跑出两个宫婢,见到此状,开口欲呼,我顺手揪下对襟上的铜扣打过去,正中咽部,虽不致毙命,却令得二人捂着喉咙再不能言,只能发出“嗬嗬”嘶响。
    曦月被这番变故唬得怔在原地,见我大步往殿里走,方回过神,几步追了上来。
    丝丝缕缕的斜阳从琉璃窗渗漏进来,将精琢的白玉如意花地面分割成碎,斑斑绰绰。翼梓莘坐在临窗的一张八仙椅上,长发绾成简单的髻,并未戴任何首饰,垂头望着脚下跳动的斑影,手里执着一把梳,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发尾。
    听到促急的脚步声,她抬头,瞳眸骤然收缩。
    “竟然能闯到这儿来。你那五个夫君都看不住你么?”她把手中木梳放到侧几上,侧过身子。
    我一句废话都不想跟她多说,直接上前两步,在曦月的惊叫声中提溜着翼梓莘的襟领将她重重抵到身侧的墙壁上。
    “门主在哪里?”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
    翼梓莘凤眼一眯,骤然放声大笑。
    在她放肆的笑声中,我的脸色愈来愈沉,手愈收愈紧。
    翼梓莘很快就喘不上气,笑也变得断断续续,可她仍不停地笑,用悲悯的语气道:“他们没告诉你?啧啧,真可怜,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你......”
    心里渐渐弥漫起一种慌,竟像是三岁那年被娘放进水桶沉入井里,在那无边的黑暗中等待时的彷徨和慌乱。我咬紧牙,将她拽离墙面寸许,又重重地往后一抵,翼梓莘的头撞在墙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快说!”我厉声喝道。
    翼梓莘被撞得太阳穴嗡嗡响,那抹嘲讽的笑却始终没从嘴角抹去。她笑得愈发嚣狂,往前挣了挣,语气中带了几分诡异的温柔:“真的想知道?呵呵,可怜呀,那我就告诉你。你那个号称当今武林第一枭霸的门主,已经被万箭穿心,死无全尸了......”
    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静止下来,翼梓莘疯狂的笑声,外面侍卫促急的脚步声,枪戟碰撞声,曦月焦虑的呼唤...全都消失无踪。耳边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咚、咚、咚...”一下一下沉重地敲击着心房,渐渐地连心脏都在颤。有丝丝缕缕的痛楚弥散开来,沿着血液流淌周身,每一寸关节皆开始震颤,然后便是痛,剜筋剐骨般的痛,我不自禁地开始颤抖、蜷缩,佝偻着直不起胸。
    翼梓莘满意地欣赏着眼前人骤变的神情,她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凭什么就得到所有宠爱于一身的下.贱丫头,终于也会露出这样痛苦的表情?她几乎抑制不住再度狂笑起来。
    蓦地,她的笑声忽地一顿,空气中弥漫起铁锈味道。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左肩胛插着一支银色袖箭,半截陷入,另半截正被握在一只攥得极紧的手里。
    “你骗人!”我全身都在发抖,连声音都是颤的。
    翼梓莘虽然痛得几欲昏厥,但仍咬着牙,维持着脸上的笑,讥讽道:“上百个御林军中的神箭手,他就算是会飞,也飞不出去!我亲眼看着他胸口上插满箭,啧啧,足足有几十只,密密麻麻地倒像个刺猬,嗬嗬...”她再度笑起来,却又断续着开始咳嗽。
    仿佛有彻骨的寒气从五脏六腑里渗出来,我整个人都在发抖,可手却是异常的稳,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动:
    “这里是你的琵琶骨。我现在只插.入了半寸,我会慢慢地全部刺进去,那种感觉,就像是骨头被一点点分离。我想我不用解释太多,因为你很快会体会到。然后,我会向右上方慢慢挑开,剥断两根筋,很快你的左臂将再也没有知觉...”
    冰冷的话配合着肩胛里一波又一波不断加深的痛楚,翼梓莘终于停止了笑,她喘了几口粗气,恨声道:“先帝留有遗旨,不得伤本宫性命。你有几个脑袋胆敢抗旨?”
    “扎扎琵琶骨不会死的。扎完这边还有另一边,然后我会...”我的另一只手顺着她的前胸滑下,落到左肋上,“再从这扎进去,你会觉得喘不上气,那种感觉就像是肚子破了个洞,呼哧呼哧的漏风,但不会死,至少不会马上死...”
    翼梓莘的瞳孔开始收缩,她终于相信,眼前这个脸色苍白、满眼缀满绝望的少女,是真的再毫无顾忌!
    宫婢喊来了门口的侍卫,侍卫又叫来了更多的侍卫,将挺大的屋子挤得满满的,人人手持枪刀戟,围拢着,窥视者,欲伺机逼上。
    我听得身后有刻意放轻逼近的脚步,头也不回甩出余下的袖箭,险险插在几个意图靠近的侍卫脚前。
    “不要过来,否则我立时要她的命!”我将手中袖箭用力推进几分,如愿地听到了翼梓莘克制不住的惨呼。
    惨叫声成功地阻止了侍卫们的脚步,众人面面相觑,纵然翼梓莘已被废去长公主名号,却也没人敢拿她的性命冒险。
    曦月被骤然□□的情景吓呆了,现在方回过神,一迭声地喊道:“你...你别冲动,她是阿尧哥的姐姐,你杀了她你自己也活不了...”
    身后的熙熙攘攘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人,那双向来骄跋的凤眸里终于有了一丝惧色。
    “你知道么,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如此地想一个人死...”从屠尽天狐帮,到入宫欲刺胥帝,这一切於我而言,更多的是责任。然从未有哪一次,我如今日这般,只想听到眼前这个女人的哀嚎,用她的每一片血肉,来偿还!不,那根本不够,远远不够!
    汹涌的恨意如潮汐般一波一波冲击着心脏,转瞬湮没理智,我将袖箭拔出了几分,再度狠狠戳进去。
    鲜血迸溅,翼梓莘惨号一声,额上沁满豆大的冷汗,咬着牙强硬地支撑:“你不能杀本宫...”
    “不能杀?”我恍恍惚惚地摇头,“是啊,就算将你寸寸剐了,也抵不回门主一个手指头...”
    霍南朔和唐煜赶来时,意外地在门口看到翼子尧的身影。霍南朔路过他身侧时匆匆瞟了一眼,没时间质疑他为何没进去反而站在这里,便疾步冲进屋去。
    屋子里倒是很安静,训练有素的宫中侍卫虽多,却没有发出异响,惟有翼梓莘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间歇液体坠落地面的“滴答”轻响。
    霍南朔没有仓促上前,先轻轻唤了一声:“若儿。”
    那个背对着他们的,瘦削的背影蓦地一颤,似是被惊醒般,不断地轻微战栗着,却始终没有回头。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