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94 浮生未歇(一)


殷刃一瞬不瞬,近乎贪婪地凝视着一丈之外,被抱出来的那个人。
    现下不过深秋,她却被一袭厚实的白狐披裘裹得严严实实,像个雪球似的,依偎在高大男人的怀里。深深的斗帽遮住了她的大半眉眼,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弧度尖尖的下巴,肤色是霜样的冰白,没有一丝血色。
    脑中无法自抑地调出为数不多的,却是刻骨铭心的,与她有关的那些画面,拼凑起来,他忽然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对。
    然还未容得他细想,有把脆俏的声音便那么钻入他的耳中:
    “到了吗?见谁呀?”
    随着话音,雪球蠕动了几下,宽宽的斗帽被挣得往后移了几分,露出一双晶溜溜的大眼。
    他猝不及防,撞进了那双眼眸里。一瞬间,他只觉十年光阴刹那流转,沧海桑田,四荒八合,都不过是这回眸之间的瞬息。银月面具下,没有人看到他刹那悲欢的动容,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跳如天雷作响,在耳边一声声激烈的回荡。
    他上前一步,声音微颤地唤出:“若儿......”
    少女显然怔了一下,不解地望着他。他颤抖着手,缓缓摘下头盔,一头银丝在日光下璀璨莹莹。
    对面的少女瞪大了眼睛,他又抬起手,慢慢取下银月面具,随着面具寸寸下移,少女神情陡变,一脸的难以置信,下一瞬,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响彻耳际:“阿忆哥!”
    面具下,一双深幽的银眸流光溢彩,柔情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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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望无际的白,皑皑连接了天地。在这里,没有四季轮回,没有春雨秋霜,泼天盖地的白是这里永恒的色彩。
    延绵逶迤的松林是这片单调里为数不多的点缀,树龄几乎皆逾百年,苍天古木,层叠郁郁。
    一片稠白与墨翠交织的浓墨重彩中,脆嫩的嬉笑声仿佛五彩织虹,在寂然的天地间渲染开来。
    “我要水妹当新娘子!”
    “水妹,水妹,快来!”
    “头巾戴上,还有这个...咦,阿忆呢?阿忆不在谁当新郎倌啊?”
    “我当,我当!”
    “我当!”
    ......
    “走喽,新娘子进门喽!”
    “闻若,裙摆托好!脏了娘要骂我的!”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
    嬉笑追喊声中,一群孩童热热闹闹地扮着家家酒的游戏。成人的世界,离他们还那么遥远,却是他们迫不及待想要窥探模仿的。
    天边酡红如醉,暮色渐起,此起彼伏的唤儿归家,一声接一声,伴随着孩童们清脆的应声和飞奔的脚步,喧闹了半晌的空地上终于安静下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踩着厚厚的积雪,向着与村庄相反的方向,蹒跚地往松林深中跑去。
    摇摇晃晃地一直跑到一棵巨大的古松前,她方才停住脚步。这棵古松逾百年之龄,宽厚的树干上遍布岁月的痕迹,近树根处更有一个成人头颅大小的树洞,仿佛一只深幽的眼,沉默地窥探着。
    孩童个子尚小,须得踮起脚才及那树洞高。她四下看看无人,便奋力踮着脚,把脸贴到树洞上,稚嫩的童音中满含期翼:“后天我就三岁啦。我...我也想当一回新娘子!”
    说完,她似乎放下了心事,蹦蹦跳跳地跑出了松林。
    松林中再度恢复了寂静,忽然松枝扑簌,有被惊起的松鼠“滋溜”一声飞快地没入枝桠间。一个青色身影敏捷地顺着树干滑下,轻巧地落在地上,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
    “原来是想当新娘子啊...”男孩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自言自语,黑亮的眼中含着狡黠的笑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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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忆哥!”记忆中的闸门猝不及防开启,回忆像洪水一样奔涌流淌,那个青葱般的少年,永远的孩子王,原以为早已是黄土下的一抹枯骨,如今却好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我无暇细想他为何会在这里,为何带着这副银月面具,我只是奋力探身伸出手,想离他更近一些。萧何没有料到我突然以大力挣扎,一个不防间被我挣出,却是以狼狈的姿势摔到了地上。
    殷刃情不自禁地向前迈开一步,他左右两侧的霍南朔和翼子尧同时亦上前一步,他觉察,生生顿止趋出的身体,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地上的人儿。
    她的披帽掉了,露出与他一致无二的银发。那双晶亮的银眸,配在苍白瘦削的脸庞上,竟是异样的凄美惑人。
    他终于发现了异常,那不是常人该有的肤色,白得似没有生命,仿佛霜冻而成般,连那本该是红嫩的双唇亦是青白。
    “若儿...”他的声音哽咽在喉中,眼眸中是少见的惊惧惶然。
    “阿忆哥!”我挣扎着想离他更近一点,却复又被抱起。男人强有力的手臂牢牢箍着我的腰肢,声音在耳畔低沉沉地回响,带着不容抗拒的威慑:“问他你们小时候的事!”
    我无暇细想这么做的缘由,只是本能地开口:“我三年那年,有一个生日愿望...”
    我的话音还余,他已接口上来:“...当一回新娘子。”银眸漾满柔情暖意,如一腔湖水柔柔地包裹着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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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满足地吃了一大碗妈妈亲手擀的加了两只蛋的长寿面,小屋里火腾柴旺,明灿灿暖烘烘的。我窝在被窝里,摸着鼓鼓的小肚子打了个嗝。
    仿佛要呼应我那个嗝似的,窗子忽然被轻轻扣了三下。我怔了一下,凝神细听。
    片刻后,窗户又被轻扣了三下。
    我一骨碌爬起来,搬了凳子踩上,打开窗户,少年俊秀的眉眼出现在窗下,束在脑后的银发已经被寒夜凄厉的风渡上了一层霜。
    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揉了又揉。这动作却似取悦了他,少年扬唇:“傻丫头!”言罢伸手给我,“出来,带你去个地方。”
    我只犹豫了一瞬,便将手伸给他。他顺势接住我,抱出窗外。厚厚软软的雪如最上乘的丝绒毯,消去了我们的脚步声,他牵着我的手,往松林里跑去。
    跑到松林前时常玩耍的空地,他从怀里掏出火折点亮,又像变戏法般地从一棵树后拿出一个小包袱,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抖开递给我:“喏,穿上。”
    我接过籍着火光一看,却是往日里用来扮新娘子的红色披蓬。
    “你怎么有这个?”
    “跟水妹借的。”他漫不经心地答道,又催促,“快点穿上吧。”
    我笨手笨脚地抖开披蓬往身上披,因为从来没有穿过,所以总也系不上绑绳。少年叹了一声,无奈地在我跟前蹲下.身,帮我将绑绳系好。
    第一次穿上梦想中的红嫁衣,我动也不敢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因为个头小,披蓬的一大半都拖在雪地上,玉白衬着殷红,仿若一大捧盛放的梅花。
    少年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又拿出一个红色的头巾盖在我头上。眼前陡然被红色所覆,我不免紧张,手却被抓住,少年清亮悦耳的声音在耳边:“别怕,扶着我的手就好。”
    冰天雪地的寒夜,两个人的手都很凉。但他的手宽而厚,将我的小手包在里面。我又听到他好听的声音:“今天只有我啦,就委屈若儿做我的新娘子吧。”
    怎么会委屈呢?他是孩子王,是村里最狡黠聪睿的少年。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子都说长大要嫁给他。我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不点,是每次被分配跟在新娘子后头托披蓬的小丫头,又哪里会委屈?
    他握着我的手,我们在一片冰天雪地里,似以往游戏的那样,一丝不苟地拜了天地。他一个人又当新郎倌,又当颂礼人,忙的不亦乐乎。
    我只是傻乎乎地被他牵着手,跟着他或跪或拜,有点身在梦中的飘飘然。
    俩个人手拉手跑回我家窗下,他把我抱起,我手脚并用地爬进窗户里,扭过头,少年正在雪地里微笑看着我,他银色的瞳眸仿佛碎裂了银河,比满天星辰还要明亮几分。
    我看傻了,呆呆地挪不开目光。倒是他先开口:“今晚可开心?”
    我傻乎乎地只知道用力点头。
    他笑,露出整齐的白牙,冲我挥了挥手,转身跑走。
    白色的雪,红色的嫁衣,含笑的少年...那一晚,是我儿时记忆里一场最华美的梦。
    那一年,我三岁,他七岁。十日后,蜿蜒弥漫的腥红覆盖了满野的银白,我们的世界,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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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留意到身边男人们阴沉的脸色,满眼只看到当年雪地里那个青葱般的少年。他长高了,轩昂挺拔,一身褚色盔甲衬得银发银眸异样的璀璨。只有那温柔的目光,一如十一年前那个夜晚,窗下雪地里的少年,灼灼凝望着我。
    “阿尧哥!”我奋力向他伸出手去。他神情似喜含悲,举步似要向我走来。太过震撼的心神,让体内阴气陡然激荡起来,我只觉似有一把冰锥蓦地戳入心肺,喉咙一热,再抬眼时胸前的白狐披裘上已是猩红一片。
    “若儿!”男人们惊忧的呼唤在耳边响起,明明应该近在咫尺,听在耳中却遥远得似从云端飘来一般,模糊视线里的最后一瞟,只依稀看到雪地里少年忧惶焦虑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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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蝶九就是她,我从来不敢想,还有同族活在这世上。十二年前,我亲眼见着大火焚烧,那帮穷凶恶极的凶手在所有的尸体上一刀刀戳刺,这么多年来我早已断了再能见到亲人的奢望。直到那夜她和依依暗闯胥宫,我的手下抓到了依依,我才知道原来她竟然还活着......但等我赶去时,已经迟了......”
    殷刃,或者应该说是隋忆,痛苦地低下头,双手插入发中。他无数次怨过自己的愚蠢,午夜梦回,那日的情景像重放般一遍遍在他眼前掠过,每回忆一次,便是剜心割肉般的痛楚。她满身浴血地倒在他面前,他竟然没有认出她!紧接着霍南朔等便到了胥宫,他被殷坤召走,等他有时间与水依依详谈时,一切已经太迟了,他去追,可终是拦不下她,所有的错误再也无法挽回。
    霍南朔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痛苦不是假装,可那怎能顶替她所受的万分之一的苦?他的若儿失去了双手,一双比天下任何人都要灵巧的手。如果不是这个男人在背后撑腰,姚绿儿又如何能在胥宫中为所欲为?
    “姚绿儿我已经抓了,随时可以交由你们处置。”隋忆抬起头,补充道。
    “你以为抓个姚绿儿就可以掩杀真相?到底谁是真正残害若儿的罪魁祸首你心里应该明白!”霍卓珏再难抑制,语气中难掩愤怒和讥讽。
    “是,我的罪万死难赎。”隋忆站起身,神情已恢复了平静,语气恳然坚定,“请让我见若儿一面,此后,一切悉听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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