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上蝶

95 浮生未歇(二)


我再度醒来时,已经是两天一夜之后了。男人们脸色虽然依旧沉郁,眸中却盛满欣慰。我知道,他们大概是担忧我再也醒不过来了。我清楚自己的身体,而今已是破败如残筝。只是,心中仍有未舍的执念,支撑着让我不愿就此睡去。
    坐在床头的是霍南朔,他看出我有话要说,便扶着我坐起,依靠在他胸口上。
    唐煜坐在床畔,萧何双手环胸,站在靠门口的位置,脸色阴晴难辨。翼子尧和霍卓珏皆不在,大抵是在军中忙碌。
    唐煜递上玉瓷碗,霍南朔接了,喂我喝下。看色泽应是补药汤水一类的,不过我现在舌尖如木,早已辨不出丁点味道,只当解渴润喉。
    咂咂唇,我把脸挪开一点,示意不再喝了。
    “仗还打吗?”我仰起脸,迫不及待地问。
    霍南朔略显疲惫地摇摇头。还怎么打?兴师动众地来了,结果对方早已成竹在胸,仗着青梅竹马的缘分,笃定了己方无法对之下手。念及此,他不禁更是对那个男人恨得牙根痛,七岁就胆敢把自己才三岁的宝贝诱骗成了新娘,居心着实险恶!
    闻言我稍稍松了一口气,隋忆依然在世的事实来得太过突然,那日一时情绪激荡竟然不争气地昏了过去。如今缓过来,才觉事情并不仅仅是故人重逢那么简单而已。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又为何会成了胥国的神将?他可知殷坤乃我灭族宿仇?水依依如今身在何处?......太多未明的因果纠结其中,而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知晓答案。
    霍南朔恰在此时,问出了我的心声:“若儿你可想,见见他?”
    “可以吗?太好了!”我瞬间瞪大眼睛,惊喜地连连点头。
    霍南朔眼神不易察觉地黯了一瞬,但很快地清咳了一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只道:“你刚醒来,不可太过耗神,莫要说太长时间。”
    我乖觉地使劲点头。
    霍南朔似乎又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什么,摸摸我的头起身出去了。
    萧何定定地凝视了我一瞬,亦转身拂袖而去,帐帘呼地一声高高扬起,又悄没声息地落下。
    唐煜从被子里拉出我的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搭上我的腕。
    我有点不安地问他:“糖哥哥,我觉得刚刚,门主好像不太高兴?”那强大而压抑的气场,想忽略都难。
    唐煜将我的手重新掩回被子里,凝了我一会,叹息般地道:“傻丫头!”随即扬手在我额上轻弹了一记,“以后再要感忆过去,记得挑些不妨事的说。”
    我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隐约明白了什么,还没等想清楚,帐中再次一亮,有人大步走了进来。
    我怔怔地仰起头,望着眼前的人。他身材俊昂,高大,站在帐中令原本宽敞的空间都显得狭小起来。银色的面具遮住了他大半面孔,长发掩在银盔下,密密匝匝,看不真切。
    我突然觉得脑中一片恍惚,心底深处有恐怖的阴霾挣扎着似要呼之欲出。森冷昏暗的殿堂,冰凉的青石地面,粗蛮强壮的男人们......眼前是层层障障的血污,血红色的模糊视线中,银色的面具高高在上,似乎近在咫尺,又似遥不可及......
    从一进来就一瞬不瞬凝着眼前人的隋忆,即刻留意到了那双眸中流露出的抗拒与陌生,他登时醒悟,很快地摘下头盔,拿下面具,压抑着满腔激动,声音低哑地唤道:“若儿,是我。”
    银如飞瀑的长发,璀璨的银眸,我似从噩梦中骤然醒来,使劲晃了晃脑袋,叫了一声:“阿忆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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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卓珏双手环胸,欣长的身躯随意伫立,目光远远放空出去,似乎在眺望着远方碧空尽头层簇如锦的云朵,眸底深处却是一片幽深沉凝。
    身侧忽然传来轻微声响,他侧身望过去,正看到唐煜挑帘从帐里走出来。
    他微讶,迎了上去:“先生,您怎么也出来了?”
    唐煜淡淡一笑:“让他们安静地聚聚。”
    霍卓珏眉心微蹙,声音中已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不虞:“那殷刃曾经做过那般事,怎能任由他和若儿单独呆在一起!”言罢,侧身便欲往帐里走。
    唐煜横臂拦住他:“王爷稍安勿躁,那殷刃断不会伤害若儿。”
    霍卓珏停下脚步:“他虽和若儿同族,但十几年未见,当初又曾对若儿做下那等阴暗龌龊之事。更何况他明知胥王乃灭族仇人,却能暗潜其侧侍奉十余载,直至如今胥王暴毙,胥太子被囚,堂而皇之地掌了帝位。此人心机之深古所难见,若儿心地单纯,怕是再被他谎言哄骗也说不定!”
    与他无法抑制的愤慨相比,唐煜沉然依旧:“殷刃当年下悬重金缉捕蝶九不假,但那时他并不知若儿便是蝶九。尔来直至若儿从胥宫中被我们救出,他方知若儿真实身份。我猜想,那次他亲自带兵围截我们,便是想把若儿带回去。”他顿了顿,拍了拍霍卓珏的肩膀,“如今,若儿断不可能再留在他身边,对于殷刃来说,由自己亲手犯下的错导致如今的一切,已足够他自谴半生了。过了今日,他二人怕是许久难以相见,我们又何必吝啬这一点时间?”
    霍卓珏眉宇间仍是愤郁难平,但看到唐煜平静笃定的神情,终是停住了脚步,眼眸不舍地望向安静的帐篷,重重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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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指缓缓拂过那张苍白的脸庞,指腹上的薄茧刮在凉而滑的肌肤上,似抚摸着上等的冰玉,腻滑的感觉柔软了心肺。鸦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像是柔而软的羽翼轻掠过他心尖。小巧的琼鼻,青白得不见血色的唇,尖尖如削的下巴......她其实没怎么变,虽比小时候长开了,也漂亮了,但五官轮廓依旧,就连眼眸里那汪清透稚真都依然如故。
    他怎么会没认出她?就在她倒在他面前,遍身伤痕,血漫满地,他竟然没有认出她!
    隋忆的手深深抠住盔甲,任由那锋利的铜片割入掌中而不自觉。
    他们曾经相遇得很早,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她一条玉绡独闯千军万马,而他用一枝金翎箭对准了她。第二次,又是他,亲手将她送入生不如死的炼狱。
    假如那夜没有遇到水依依......他不敢想下去。
    “对不起,我竟然伤害了你两次......”这是方才踏入帐中,四目相凝良久,他沙哑着嗓音,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微怔,随即乍开一个绚烂明媚的笑脸:“那时你又不知道是我!”断筋之痛、险被轮.暴的羞辱...便这么云淡风轻地消散在这片璀璨的笑意中。
    他的心却没有因此而释然,反倒更沉重了几分。
    她亲热地拉他坐到榻边,乍触到那凉如冰的肌肤,他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他们族人长于冰雪之谷,体温比常人略低一些本是寻常,但绝不至冰凉如此,倒好似摸着那冰雕一般。
    他晃了下头,迅速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抹掉。
    她没有察觉他的心思流转,只是迫不及待地问起了他这些年的境遇,为何会在胥王身畔,又问起了水依依。其实他更惦念她的事,但知道她心中放不下,便详细地一一说了。
    那宛如人间炼狱的夜晚是他再不愿念及的回忆。燃烧的火把,惨烈的哭嚎,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娘把他藏在厨房的水缸里,他揭开缸盖,从后窗看出去,看到的是一向只爱吟诗诵对,连只鸡都不曾亲手宰杀过的爹举着镰刀冲出去,血红着眼砍倒一个黑衣人,却被至少三把钢刀捅穿了身体。
    娘扑上去,沾染着爹热血的钢刀从她的脖颈划割而过,那颗美丽的头颅飞旋而出,掉落在窗下,那双素来温柔的眼眸大大地张着,正冲着他藏身的方向,仿佛在说:“快逃!逃!”
    他揭开水缸盖冲了出去,却不是逃。他用手边能拿到的一切东西砸向那帮人形禽.兽。他们转头看向他,目光似看着一个死人。一个黑衣人走上前几步,连刀都不曾举,只一脚踹向他胸口。他倒飞了出去,眼前黑沉沉的天幕染上了一片血红,那是从他口里喷射出的鲜血。
    他再醒过来时,周遭是冲天的火光。他忍着胸口凌迟般的痛楚,双手撑着一点点爬出了火堆。
    有马蹄声在耳边响起,他近乎绝望地想:来吧,来杀了我吧,等我作了厉鬼定要回来向你们讨命!
    马蹄声止在他身前,他抬起头,模糊的视线中隐约见到一个被团团簇拥着的男人,正向看着一条死狗一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他再次醒来时,已到了胥宫。掐着公鸭嗓的宦官告诉他,是胥国国君及时赶到,救下了他,整个村子就活了他一人。
    他才不信什么“及时赶到”,年仅七岁的男孩经历了这样一场生死浩劫,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跟着爹娘后面讨糖,跟着小伙伴一起过家家酒的无忧无虑的孩童了。
    他的童年,结束在那场大火里。
    他始终对于殷坤“机缘巧合”救下他一时心存怀疑,但表面上却是极为乖顺伶俐。他天资聪颖,加之幼年逢大变,心思深沉,善观人心,没几年便得到了殷坤的赏识,令他和比他小一岁的太子等皇儿一起学文习武,且更是在他少年出征,一举创下军功后收为义子。
    而他,终于摸清了那一夜惨案的始末。
    祸,源于那两句所谓关乎九州宿命的预言。而真正的幕后刽子手,却是那个被他唤为“父皇”的男人。
    复仇的计划,在心中成形,一步一步缓缓推进。他已隐忍了这么多年,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与等待。他要让这个嗜血的刽子手,后悔在世为人!
    他替他守江山,征战沙场,让他可以心无所忧地过着奢靡荒.淫的日子;他周旋于太子和三王爷之间,不动声色地离间着两人关系,为日后的大乱埋下伏笔;他严格治军,战功赫赫,在民间声望如日中天;他从西极之地引来血蛭,暗养于宫中,为复仇大计做准备。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一切都循着设计好的轨道行进着,直到那一日,他在战场上遇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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