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

你还记得梅花镇上的明朗轩吧？”
她不知他说这番话用意为何，只能点头。
“我以为，那个男子是喜欢你的，在他眼中你必定如莲一般清洁。但你只是有那么一些像，并非全部。若要我来作比，更觉得你是玉石雕琢而成的莲，硬净中有宁洁。单纯是莲花，总会凋萎的。”
恩同侧头看了暮隐一会儿，才说：“生老病死，每个人都脱不开。”
暮隐走近她，近到可以听闻她浅静呼吸。而她可以看到月光之下他潋滟如桃的眼波，不由得心中生出怯意，向后退了一退。
他并不让她退得太远，伸手捉住她肩膀，用力却温柔地握着，用一种极致温柔的声音说：“我在想你，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恩同不说话，只将头偏到一边，却躲不过一颗心微微生起波澜。这男子看她的眸光如同记忆中父亲对母亲的凝望。
暮隐放开她肩膀，轻声说：“梅花镇上的初见，你让我很困惑，正因此我时时留意你。可一直至此时我仍然困惑，不懂你的倔强从何而来。我第一次知道，困惑也会使人产生喜欢的情绪。”他深望着她，又说，“这些日子母亲一直催促我搬到大宅中去住，我找了各种借口拖延，但我不能委屈她老人家继续住在这荒僻的竹林里了。如果我说，我希望你和我们一起去大宅，你会答应么？”
恩同摇头，缓慢而坚定，“我喜欢这里的清静。”她没有说出真正理由，她畏惧他的喜欢，但这畏惧与当初对宁远的退避又有不同。暮隐与朝华太过神似，她总是忍不住要在他身上寻找熟悉的影子，以致这寻找终究成为一种折磨，令她无力承受。
他没有再说话。她亦随之沉默。
过了总有一刻钟，暮隐转身回房。恩同却渐往竹林深处走去。某个瞬间她想起父亲曾对她提起的往事，昔年断城最后一代城主曾深爱过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他们互许情意，便是在这竹林之中。她在一株形姿俊逸的竹旁停下，抬头仰望夜空，却发现乌云不知何时遮蔽了月光，而那曾经深爱的男女，在父母亡故之后，除了她，这世间恐怕已无人记得。
再怎样深情厚谊，最终仍不过归于漫漫尘埃。
第二日中午，暮隐驾车带着惜夫人离开竹林，临行前并未告知于她。
恩同坐在窗边窥望，直到马蹄声渐行渐远，再也瞧不见丝毫影踪，她松了口气，走出偏房站在门口处张望，四下里只一片悄无声息的寂然。
恩同并未得享几日清净。
暮隐与惜夫人离去的第七个夜里，竹林里来了一群穿黑衣的蒙面人，行动极是迅敏，手段亦足够下流，其中一个黑衣人将迷香顺着窗缝吹进偏房，只片刻时光，恩同便在睡中陷入沉沉昏迷。
待醒来时，发现自己手足被缚，躺在竹林深处的空地上，随后她发觉头昏沉得厉害，便知是遭遇了什么，整了整心神，平静地问：“有人么？”
话声刚落，西北角的竹后便蹿出一个身形高大的蒙面黑衣人来。“姑娘有什么事吩咐么？”那人冷酷地说。
恩同费力扯出一抹笑容，“你是谁？为什么要将我带到这里来？”
黑衣人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精光闪烁，嘿嘿冷笑道：“姑娘或许对我不熟悉。但你父母跟我交情可是不浅啊。不知姑娘可否看到令尊胸口上的剑痕？”
“是你杀了他们。”恩同真不知自己的平静从何而来，明明心已绞扭成一团，痛得无力承受，却仍可说出清晰字句。
“是我和我的兄弟。”他阴狠地说，“可惜他们都死了。被一个位高权重的可恶男人给杀死了。只有我在受伤后假死逃过一劫。”
“如此说来，你很聪明，武功也很好。”
“没错。”黑衣人点头。
“可人终有一死。任你再聪明，武功再高都无用。”她淡淡地说。
“姑娘此言甚是。”
“那么……”恩同话未说完，人已纵跃起身，手中持着一道凛然寒光直扑黑衣人面门，那人见势头不妙，无论如何躲不过这迅疾攻势，只得将头向旁侧偏了一偏，随之便觉得左脸一阵彻骨的凉，再来，有血顺着蒙面的布巾绵密地向下流淌。他自知伤口甚深，医药之力亦无法使之恢复如常。
恩同收手，将匕首藏在袖中，这匕首便是父亲弥留之际曾用来写字的那柄。她立在当地，一脸凛然地说：“我本来想让你受死，却因迷药之力只能令你受伤。可见你此时命不该绝。”
“姑娘脱开绳索的手法很是高妙。”黑衣人冷酷的声音中有着赞赏。
“既如此，你走吧。”恩同背转过身，冷声说道。
黑衣人在她身后一拱手，“后会有期。”而后施展轻功疾行。
他虽去了，夜里同来偷袭的其他黑衣人仍在竹林四周隐着，只待合适时机，便出手攻击恩同。可这时机并未到来，有马蹄声自远处响起，渐渐奔行而来，到得近前，利落翻身下马，是个身着青衫的颀长男子，一双眼闪动令见者为之迷醉的潋滟波光。正是得到恩同遇难的密报急急赶来的暮隐。
他将马缰一丢，快步走到恩同面前，上下打量她，“你没事吧？”
恩同摇头，而后主动伸手去握住他衣袖，在他耳边悄声说：“为首之人已被我所伤，逃出竹林。但这附近似乎仍有埋伏。”
“一帮乌合之众。”暮隐冷哼道，“分明是来送死。”
“不，我们假装不知，这就离开。”恩同仍是用极微小的音量在他耳边说。
“为何？”他不懂，眼神中有诧异。
“受伤那人亲口对我说曾假死在你手中逃过一劫。这人心思缜密，又是杀害我父母的仇人。我必得知晓他们手段如此残忍究竟所为何来。”
暮隐心中一惊，反握住她手，“竟有此事。好，我们走。”
于是他与她共乘一匹马，向竹林外驶去。
经过恩同居住的小屋之时，暮隐却并不停马，径向前奔去。
恩同在身后问他，“要去哪里？”
暮隐边催马边说：“出了此等危险之事，你以为我还会任你独自住在林中小屋么？”
恩同咬住嘴唇，想了想，随后冷声说：“停下来！”
听出她声音中的坚决，暮隐只得将马停下。恩同不等马站稳，便翻身下来，往回走去。
暮隐急拉住她手臂，“你做什么？不要命了！”
“我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可是我会担忧！不然你以为我急急地赶来这里是为什么？我不是来为你收尸，恩同！”他怒声喊，念到她名字之时却又夹杂着一丝温暖。
“收尸”这两个字惊动了她。眼前陡然浮起父母身死之际仍然不愿分离的模样。她站在那儿，抿着嘴唇，本是坚决的心渐渐动摇。
直到暮隐再次开口，声音已平和，“恩同，你是个聪明姑娘，不会让我去请王兄的旨意来，是么？”
她回头望他，便自他蕴满风流的眼底找到不容错认的关切与情意。这一刻她忽觉命运之无常，令她避无可避，似乎一桩接连一桩的事端将她推到这男子近前。她的眼色充满倔强，亦有丝丝缕缕的绝望缠绕其中，尚不能决定自己是否应当选择顺从。
然而暮隐代替她作了这个决定，他将马牵过来，扶她上去，再来自己翻身上马，毫不耽搁，策马朝怡王大宅而去。
恩同便顺从地在这阔大并排场奢华的宅中住了下来。
暮隐将她安置在宁阁，位于宅子的西南角，是个独立院落，又遣了两个伶俐的丫环服侍。个子高些的叫翎羽，另一个叫阡陌。恩同心中更喜欢阡陌，因她从不多话，瘦小寡言，与自己性情颇有些相似。
暮隐几乎每日都来，陪她喝茶下棋时总不忘调笑一番，若不是知晓他尚有凝重肃然的面目，恩同断然无法忍受如此风流自喜的姿态。
见得多了，丫环翎羽便常常在恩同耳边叨念：“看来怡王很喜欢姑娘呢。”
恩同只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这一日午后，微有些凉意，看情形秋天已不远。
恩同正坐在桌旁翻一本记载奇闻轶事的书，暮隐迈步走了进来，恩同抬头望去，见他眸中很有些喜悦之色，她从未见过他如此，不由得有些怔愣，放下书，静待他开口。
果然，暮隐说：“恩同，恩同！有好消息！”
她微扬头，等待。
暮隐坐在她身边的椅上，拎起茶壶就此饮了大半下去，再喘了口气，说：“王兄已答应赐婚，就在这个月底。”
她有些迷惘，喃喃地重复，“赐婚？”
“是的，我和你！王兄如此轻易便答应，真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本以为你是他最疼惜的徒弟，多少会有些不舍。”
恩同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响，脸色随之变得苍白，“师父他，他……”
再没有比这更残忍的许诺。师父绝不会愚钝到不知自己爱慕他，竟会答应暮隐成婚的请求，他难道想让她这一生都憎恨于他么？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咬住嘴唇，再来舌尖尝到一丝腥味，竟是过于用力以致渗出血来。
“恩同。”暮隐到此时方察觉她神色不对，轻喊。
“我要去见师父。”她豁然起身，迈步就要往外走，打算直入王宫，将此事问个明白。
哪知门口响起无比熟悉的男子声音，严峻非常，“不必去，我已亲自来了。”
恩同呆呆地立在当地，看着分别并未有多少时光心中却以为漫长到不可越过的镜王朝华，他一身紫袍，威仪赫赫，俊美中透着冷酷神色。
朝华来到她近旁，沉默打量。此时翎羽和阡陌已退下，房中只剩下他们三人。
“怎么，见到我反而不说话了？”等了片刻，朝华说。
“师父。”恩同的声音充满苦涩，那生长了多年的投注于他挺拔背影的情意，要如何宣之于口？
“今日早朝之后，暮隐来书房对我说，他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