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霜

第22章


他不会对她放手。语声坚定,形同许诺。
进入下个月,恩同越发忙碌起来,每日除却到惜夫人房里学规矩,另有王后红玉安排宫中知礼的妇人前来教她为人妻子的种种事项,红玉亦常到宅中探望恩同,意在消解她即将为人妻的焦灼情绪。
然而无人能知,恩同心中并无焦虑,她在这些繁杂琐事当中渐渐摒弃思想,尽是照着人家指令做事,以为自己形同一具木偶,言语动作之外,再无思虑。她不敢着力去想些什么,脑筋偶一牵动便疼痛万分,这情形似在告诫,废隐山上趁着一袭淡静月光的他的背影,已是她不该奢想的禁忌。
婚礼前五日,平常教导恩同的妇人早早来到房中,随行的几个下人抬着一口有红漆描画花鸟的木箱,搁在厅堂角落后,便恭敬退下。
妇人款步走近恩同,说:“姑娘,今日要试嫁衣呢。”
恩同一愣,眼光瞥向那口精巧木箱。
妇人见她模样,笑着又说:“姑娘不必害羞,此时不穿,大婚之时难免因嫁衣累赘绊了手脚,若出丑可就不妙了。”
恩同收回目光,淡声说:“这就试穿吧。”说完起身往里间走去。
穿衣镜是搁在卧室背光的角落里,恩同站到它前面,听到妇人打开箱锁,喀嚓一声响,再来是箱盖,伸手去拿了嫁衣出来。妇人一路行来,衣料上坠着的饰物发出丁当脆响。恩同自镜中窥见妇人手中那一捧夺目的红,如火亦如荼靡开遍,心中竟然有些敬畏。
恩同先将外衣解下,再来退下长裙,只着一身白绸内衫,如此清减消瘦,望得久了,颇有几分宁静之美。那嫁衣是一款长袍,袍底坠着流苏,外面罩一件宽大中衣,其上以手工绣着百鸟与富丽牡丹,牡丹花瓣为红茎叶皆碧边缘以金线勾勒,百鸟则是银线所制,形态甚美。恩同望着镜中穿戴好嫁衣的自己,那生动鲜艳的红与苍白面目如此极端相峙,看起来却是美的。
此时身后忽响起暮隐声音,“原来你穿起嫁衣,这样美。从前只见你穿黑裙白衣,如今看来,红色更好。”
那妇人急忙转身,低身施礼,恭顺道:“怡王安好。”
暮隐只略点了点头,挥手说:“你下去吧。”
“是。”妇人应了一声,便离开。
房中只剩下恩同与暮隐。
他走近她,站在她身后,与她同望眼前那面并无多余装饰的质朴的镜,再慢慢抬起手臂,自后向前,将她围拢在自己怀中,下巴亲昵抵在她肩膀,温声说:“最近我一直与王兄忙着政事,没空来看你,可有想我?”
恩同身子不由得一震,生平尚是第一次被男子拥在怀中,就连父母都不曾如此亲密待她。她心中抗拒,摇了摇头。
暮隐脸色禁不住一沉,刚想说些什么。
恩同淡淡地说:“我比你更忙。连想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即便如此你也该留出时间来想我,我是你的丈夫。”他将她身体转过来,面对自己。
她略有些退避,眼光瞥向一旁,说:“现在还不是。”
“很快就是了。”暮隐得意地咧开嘴角,“你想逃也逃不掉。这一生都不要妄想。”
“我从不敢妄想。”她低声说,意有所指。
暮隐的眉瞬时蹙在一起,有些不满地说:“你话中有话。”叹了口气,再说,“你对王兄从不敢妄想,是么?因为他是鸿运王朝的王,不但有王后,更有无数美貌夫人,如此被女子围绕又高高在上的男人你根本无力接近,所以才不曾拒绝我。成为怡王正妃,是你百般思量后最好的选择!”他越说越愤怒,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
他望着她,胸膛起伏不定,直到恩同轻轻地笑起来。
“笑什么?”暮隐诧异问。
她收住笑,一双寒冰也似的眼凝望他,字字清晰道:“我从未百般思量,无需如此,命运背后自有一只强大的手将我推至你面前。至于师父,他只是我的念想,三年习武时光使我对他忘不能忘,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勉强自己相忘?”她转身背对他,继续说,“父母故去后的逃亡时光里,师父的存在便成为我活下去的理由。我告诉自己,这世间尚有一人值得想念,何苦轻生?若没有师父,废隐山上便会有三具尸体,是他救我一命。”
“恩同。”他喊,声音中有歉意。伸手想再揽住她身体,却因那背影无比决绝之姿而停顿在半空,最终只得将手收回在身侧。
“什么都不必再说。”
她的声音仿佛从遥远地方传来,虚渺得令他心惊。
“恩同,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那样说你。”他停顿了下,又说,“希望你心中再记得一件事,这一生,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不是幻觉一般的想,是真切存在。”
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恩同仍穿着那身嫁衣,直到日光抖动着散出最后一束晖芒,落到山的另一边,她才将大红锦绣轻轻褪去,如此,面目便与身体一并苍白至仿佛寂寞颜色。
九月十五,暮隐与恩同大婚之日。
天色尚朦胧时,恩同在睡中被吵醒,睁眼只见翎羽端着脸盘站在卧室正中央,手中方才用来敲击盆沿的木棍兀自攥着,圆圆的脸笑得花朵一般。
她蹙眉,问:“这么早,吵什么?”
翎羽转了转眼珠,“不早了,姑娘,这就该起床梳洗打扮,再耽搁下去怕会误了吉时。从今儿个起,我和阡陌都要唤您怡王妃了呢。”说着低身行了一礼,顽皮地喊,“怡王妃安好。”
恩同摆摆手,“不必多礼。”转脸瞧向窗外,只见到一片雾蒙蒙灰暗颜色,便问,“什么时候了?”
“辰时就快过了。”翎羽眨眼答道,“姑娘快起身吧,再晚误了吉时可大大不妙。”
恩同挣扎着起身,随口问:“阡陌呢?”
“她啊,去拿您的嫁衣和头冠了。”
“头冠?”恩同坐在床畔,只觉头脑昏沉沉的。
“是啊,婚礼之时新娘子是要戴头冠的,姑娘不知么?”
恩同确实不知,然而从这名目听来应是极沉重的物事,戴在头上必然不会有多轻松。她蹙眉,对即将到来的大婚感到一丝厌倦。
阡陌走进房来,怀中抱着的除了日前恩同试穿过的嫁衣,还有一堆首饰及头冠。两个丫环服侍恩同穿起那繁杂明艳的嫁衣,并将雕有飞鸟的碧玉钗翡翠耳坠项链,金手镯一股脑儿戴在她周身各处,最后便是无比沉重的头冠,以纯银打造而成,饰有金色寓意吉祥的滚云纹,额前垂下一只飞鸟来,双眼是两颗泛着幽光的珍珠。
阡陌边用手调整头冠以便令它稳固,边低声对恩同说:“这头冠上的飞鸟鸿鹄,是咱们鸿运王朝的象征。寓意君王高远之志,可使王朝长盛不衰。姑娘行礼之时可得小心,万不能令这鸟撞到任何人或物件,否则视为不祥。”
“谢谢你,阡陌。”恩同温声说。
“这是奴婢应该做的。”阡陌的声音十分柔细。
再来,翎羽捧了几盒胭脂站到镜前,阡陌以右手食指沾了些,便在恩同脸上细细描画起来。等到诸事完毕,恩同再看镜中自己,妆容娇艳衬着华美光耀的嫁衣与环佩,陌生得竟如不识。
她牵起唇角无奈地笑笑,再对两个丫环说:“你们都下去吧,我想独自待一会儿。”
“惜夫人吩咐奴婢要将大婚之时的礼节再讲一遍给姑娘听。”阡陌说。
“不必了,那些我都知道。”恩同的声音虽低,却含着威严。
翎羽和阡陌对视一眼,便顺从地退了下去。
恩同起身来到窗前,静静望着外面庭院,直至日光穿透云层,于天地间洒下一片柔美的橙。过不多时,偌大宅院中有脚步声响起,这声音越来越纷杂,最后盖过恩同心底的迷惑,径往宁阁而来。
两个身穿紫红衣衫的年长妇人进到房中,来请恩同。然后簇拥着环佩丁当的她往外走。门口台阶下停着一顶红绸轿子,轿夫们俱是黑衣矫健模样,见恩同出来,齐齐唤了声“给怡王妃道喜”,音量大得令恩同整个人为之一震。她弯身走进轿中,听到其中一位妇人喊“起轿”,轿子便被稳稳抬起,晃晃悠悠向前行去。
据惜夫人说,轿子要先在惊鸿城中绕行一周,令百姓共贺怡王大婚之喜,她才会被抬回宅邸中行礼。
恩同在轿中坐着,恍惚觉得自己是乘于舟上,而脚下遍布水域,茫茫无际,难见彼岸。她耳中渐至充满道路两旁百姓的说话声,有贺喜亦有猜测,不知这幸运的即将成为怡王正妃的姑娘从何而来。她听着,心思辗转忆及废隐山,山上有碧绿碧绿的草,各色鲜艳摇曳的花朵,而这些想念的碎片拼凑起来,却勾勒出父母躺倒在地的画面,终究成为一片荒凉绝望的境地。
便是这样行了总有一个时辰,恩同所乘的轿终于回到怡王宅邸。她被先前那两个年长妇人满脸欢喜地请下轿,再次簇拥着走进诸事已备,只待行礼的正厅。到得厅门口,恩同一眼便见到红袍黑靴的暮隐。他站在正厅最内侧,身边人群涌动,她随意投去的一瞥却只落在他身上。许是明媚日光,令他一双原本潋滟的眼愈发光耀,如桃盛开到极致,隔着这数百人之遥,他们的目光迢迢相遇,将这一刻彼此模样牢记于心。
恩同忽然听到有人唤自己名字,抬眼循着声音方向张望,见人群从中央一分为二,头戴镶嵌明珠金冠,身穿紫袍的镜王朝华正向自己走来。
朝华在她身前停下,扬声说道:“诸位,今日我的身份并非鸿运王朝之主。”
他话音尚未落下,周遭已响起一片欷歔之声。
朝华威严眉目向四周一扫,便再无人敢出半点声息。他满意地笑笑,继续说:“而是即将成为怡王正妃的恩同姑娘的亲人。诸位或许不知,三年多以前,我与恩同在废隐山上成就了师徒缘分,我心中一直视她为至亲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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